主题
罪与罚
自在天
本文总字数:24267
文\自在天
图\楔子
楔子
“呼哧……”喘息声回荡在小而逼仄的房间里。屋里只有一盆淡紫色的植物和一个披麻戴孝的人。
盆栽不高,顶端垂着朵墨绿色的花苞,叶子似乎缺水过度,都卷曲成一团。披麻戴孝的人就跪在它面前,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手在不停颤抖着。
“时间到了,你再不做决定,我们就替你决定了!”门外突然飘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别……”披麻戴孝的人吓得嘴角都哆嗦了,猛地匕首挥起,直往心口上送。
“哧”,血溅打在盆栽上,萎蔫的叶卷儿瞬间活了似的纷纷舒展开来,折射出淡淡的光芒,映出一片青郁。
第一章丢尸
泉州居东海之滨,在八闽之南。唐下五代,因环城皆植刺桐树,故有“刺桐城”的美誉。因海客云集,刺桐港渐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每日港中都停有大船百艘,小船无数。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印尼人在此登岸,盛况非凡,因此有文人墨客赋文赞日,“船到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
在泉州城南的天后宫西侧街边,有座闽南人称之为“厝”的带院屋落。院门红漆剥落,铜质狮环被摩挲得发亮。门上挂着个匾额,上面写着“满意斋”三个字。
这天,辰时未到,满意斋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满意斋向来都是巳时才开门,因此敲了半天,睡眼惺忪的包进财才不耐烦地从里面探出头来:“大清早的,敲什么呀?”
“包先生在吗?”敲门的是个头扎孝巾的皂衣家奴,满脸大汗,神情惶急,“有急事求见!”
“别急,我们满意斋凡事包你满意!”包进财打个哈欠,“不过,包仔,不,包先生还在睡觉……”
包进财手心一凉,一小锭银子被塞到他手里,家奴又道:“兄弟,麻烦你跟包先生说,土门街黄老爷家里有急事,邢捕头请他快去帮忙。”
“好吧……”包进财把手一攥,“你先回去,我会通知包先生的。”
看着家奴远去,包进财才关门进入大厝里。
包满意正跷着二郎腿,躺在大厅西侧的一张竹摇椅上看书。包进财将那锭银子递给他:“包仔,咱生意这么少,你还每次都装成很难请的样子。”
包满意笑眯眯地把银子纳入怀里:“财叔,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人家主动给你钱,还怕你不干。所以,有生意来,咱们一定要淡定,要矜持,不能掉价。”
这包满意本是个读书人,但读了十来年书,科举考试一塌糊涂;只比普通人多了一肚子的杂学。而爹妈留下的一点薄产,也被啃得只剩这座破厝了。穷极思变,包满意见这偌大泉州府,每天都有很多官府管不了或者不便管的事发生,内中大有生意可做。便自号“满意先生”,邀请在南少林学过武艺,同样混得三餐难继的包进财入伙,一起扯个招牌为人帮闲做事。他脑瓜活,懂得的东西又比人多点,因此还真替人解决了不少麻烦。渐渐的,名声就起来了,连府衙里的邢捕头遇到棘手的事,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他。
土门街是泉州最热闹的一条街,两边红墙黑瓦,开着各色商铺,纷繁的招牌与旗幌斑斓P了一条街。
“等下在外人面前要叫我老爷,不要叫包仔!”快到黄家时,包满意又叮嘱了包进财一句。
包进财比包满意小几岁,但论起辈分却是包满意的族叔,所以经常当众喊包满意为“包仔”,这让包满意感觉掉价不少。所以每次出门,包满意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
黄家大厝坐落于孔庙东侧,那是座气派的大院落。邢捕头正站在门边,黄老爷黄如雨不时地拿袖子擦拭眼角。
“满意先生,最近府衙事务繁忙。”邢捕头哈哈大笑,“你来处理黄老爷家的这件事吧。”
包满意前后帮了邢捕头不少忙,他的能力深得邢捕头认可。因此只要机会合适,邢捕头都会巧妙地把一些案件,当作生意推荐给他。
“大人,我们满意斋做事,包你满意!”包满意笑道。
邢捕头一行走后,包满意才疑惑地看着贴满白色纸花的院门:“黄老爷,府上出了什么事?”
“鸿儿,他不见了……”黄如雨眼角通红,“包先生,无论如何,你得帮我把他找回来啊!”
包满意和包进财不由对视一眼,黄如雨的儿子黄鸿不是几天前已经逝世了吗?
黄家大厝是典型的泉州宫殿式民居,前后两进五开间,进门左右各有一间下房,合称下落。下落之后是天井,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当地人称之为崎头。天井之后是主屋正厝,中间是厅堂和后轩,两边各有四间房。
大厝里处处挂白,大厅已被改设成灵堂,上首八仙桌上燃着香烛,供着果品,摆着黄鸿的灵位。下首则横着一副红漆棺木,棺盖揭开一角,可见里头铺着寿布、枕头,以及大叠黄钱、锡箔。奇的是,还有一块条石。
黄如雨年逾六旬,早年曾经出海做生意,挣下偌大家业,膝下只有黄鸿一子。黄鸿十六岁时也出海经商,但在二十岁那年遇上一场海难,一条船上就他身还。回来后黄鸿在泉州开了家绸缎铺子,与蕃商做生意,一晃就是三年。
半年前,黄鸿生了场病,黄如雨遍请名医也看不出病因,拖到两天前终究是溘然离世。
黄如雨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决定过了头七再送儿子入土为安。
昨晚,黄如雨在一更天的时候让仆役们下去休息,自己守到二更天也困乏不住,进屋歇息去了。
“早上起来,我也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有个家奴发现,棺材底下多了三双陌生的脚印,我才发现早先钉死的棺盖好像摆歪了。用力一推棺盖开了,里面放着一块石条,鸿儿他已经不见了……”黄如雨说着老泪横流,“包先生,请你一定要把鸿儿找回来!”
“放心吧,我们的宗旨就是包人满意。不过……”包满意目光落在黄如雨拭泪的手上,发现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淤痕、伤疤。
“我明白!”黄如雨忙招了招手,便有一名家奴将两大锭银子捧到包满意面前来,“这是一点小意思。等找到鸿儿,我还会重重答谢先生的。”
包满意示意包进财收了,口中笑道:“黄老爷您放心,我们做事,包您满意。”
这世上鸡鸣狗盗繁多,盗人钱财、衣物、鞋袜乃至一针一线都有,但是盗人尸首这种骇人听闻之事,真是闻所未闻。
灵堂内唯一的线索是那三串模糊的陌生脚印,其中两串从灵堂内延伸到围墙边,显然盗尸贼就是从围墙外爬进来的。另一串则只出现在灵堂中。
至于棺中石条,则取自院子墙角的一堆乱石。
包满意想了想,让包进财将棺盖翻个面来。只见棺盖内层,钉子整齐地从木板里透出,钉身挺直,丝毫弯曲也没有,棺盖边缘也不见一点撬痕。
“好深厚的功力!”包进财咋舌不已。他多年习武,一眼就看出来,这棺盖是被人徒手给打开的。唯有武功高绝之辈,才能做到这般举重若轻。
包满意看了包进财一眼,道:“黄老爷,能不能带我们去鸿少爷房间看看?”
黄如雨犹豫一下:“房间?这和……”
“这事儿蹊跷。我们想看看鸿少爷的房间里会不会有线索。”
黄如雨沉吟片刻:“好吧,不过等下你们可不要见怪……”边说边从家奴手里接过烛台。
作为家中嫡子,黄鸿按照泉州人的习惯,住在大厝中最为尊贵的二进东大房。房门外垂着厚重的布帘,推门进去,里头黑黢黢的,一股霉气扑面而来。
“光厅暗房”本是泉州大厝的特色,但黄鸿的房间却暗得离谱。
包满意眯眼看了片刻,才发现屋里所有窗户及一切孔缝都给封死。如此一来,光线进不来,恶臭出不去,怪不得黄老爷不情愿带两人进屋。
烛光下的屋子一片昏黄。靠西侧摆着一张紫檀调月洞门架子床,上面凌乱堆着锻被,污渍斑斑,霉味重重;南侧则放着一个博古架,大小不一的格子里摆着各色瓷器古玩,灰尘有半指厚;东侧窗边,则放着张条案和一个梨花木太师椅。案上放着纸墨笔砚,中间是一些散乱的宣纸。案下则丢了一地皱巴巴的纸团。
包满意走到那张条案边,捏着鼻子捡起一个纸团,摊开一看,上面是一些被浓墨涂抹掉的文字,已看不清内容了。他又捡起一个,只见上面写着个小小的“古”字。包满意随手丢了,再捡起—个,上面写了个“胡”字,字上打了个触目惊心的叉。
“胡?”包满意喃喃自语,继续查看其他纸团,发现其他团纸也都被涂抹得一塌糊涂。
黄如雨看着他们,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孩子,我不该让他出海的。他自那次海难后,整个人全变了,特别没安全感还怕光,把窗户都封死了。”
“鸿少爷不是还在外面开店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外面好常的,但回家就把自己关到房里,饭都要我送去……我想要为他娶个媳妇他也不同意,说什他也不知道能活多久。”黄如雨又抹起眼泪来。
包满意边听边拿起床头一个椰子看着。
这种硬壳坚果都是由南洋蕃商带上岸来,每个价格都不菲。想吃它里头的肉汁,就得拿刀劈开它的外壳。但是这个椰子并无劈砍痕迹,分量却极轻。
包满意不由奇了,借着烛火仔细一看,发现椰子中间有个小洞。他将洞口对着手掌摇了摇,一些白色的粉末从中撒出来,落在掌心。
“这是什么?”包进财问。
包满意嗅了嗅拿起一张纸,把一些白色粉末包起来,问道:“黄老爷知道这是什么吗?”
黄如雨惊讶道:“椰子里的吗?这跟鸿儿尸体被盗,有关系?”
“嗯……请问鸿少爷平时可跟人有节?”
黄如雨断然道:“怎么可能!鸿儿友特别多,做了生意也是对谁都一团和气,从没听过他跟谁红过脸。”
“我知道!”包进财突然一拍脑门,“一定是有个武功高强但又像我一样穷得揭不锅的人,想用鸿少爷的尸体来敲诈勒索黄老爷!”
包满意笑了:“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果真那样,盗尸之人应该要把棺盖敞开才对,为什么又盖回去,还在里头放个石条?”
包进财顿时哑然。
“老爷!不好了!”一个家奴突惊恐地从外面跑来,手里摇着一把匕首,匕首扎着一封信,信上染着鲜血,“不知谁把这封信插在大门上。”
黄如雨哆嗦着拆开信,脸唰地白了:“这……歹人好大胆!”
包满意接过那粗糙的信纸,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想要令郎的尸体,明日辰时, 一千两银子,到东湖波恩亭听候下一步指示,不许报官,否则碎尸万段。
“包……老爷,让我说中了呢!”包进财得意地说,“黄老爷,你只管备好银子,明天我们陪你去。这种无德武夫,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黄如雨面有难色:“可……一千两银子呀……我现在穷得只剩这座大厝了。”
包进财奇了:“怎么可能?不都说黄老爷家财万贯的?”
黄如雨苦笑道:“以前或许可以这么说,但这几年黄鸿开的店铺一直只赔不赚。我每月都要动用老本为他贴银子。看来只能找钱庄去借钱。哎!只要能找回鸿儿,我就不要这张老脸了!”
第二章丢信
离开黄家时,包满意到书肆买了份邸报。这’种邸报由朝廷刻印,颁行天下,上面刊刻的大抵是朝廷的文书、人事任免情况、通告等。包满意别的方面小气,在邸报上却很舍得投入。因为他认为,邸报承载着天下最重要的信息,读懂它,就读懂了天下的大势。
看着包满意拿着邸报,边走边看,还津津有味摇头晃脑的,包进财大感无趣,捂着肚皮说道:“包仔,该吃午饭了吧。”
包满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知道吃!案子还没查呢。”
包进财一愣:“还查什么?不是明天去抓人就得了?”
“你懂什么?”包满意径直往前走去,“这事没这么简单。走,我们到黄鸿的店铺看看!”
黄鸿开的鸿海绸缎铺位于涂门街东段,两人在店铺外绕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发现。最后在包进财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进入绸缎铺对面的牛肉馆,点了两份牛肉羹汤和芥菜饭。
“掌柜的,对面鸿海绸缎铺的老板死后尸体被人偷了,听过吗?”包满意信口问道。
掌柜正拨弄着算盘:“当然知道了,现在全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真不知道是谁做的孽事。可惜了他的布匹生意。”
包满意道:“有什么好可惜的,他那店亏本成那样,早该关了。”
“亏本?”掌柜听到天大笑话似的,“怎么可能!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蕃商到他那里进货呢!” 包满意和包进财面面相觑,黄如雨不是说黄鸿这店只赔不赚吗?
“不过在这地方,要想赚钱确实不容易!”掌柜往外瞥了一眼,脸色暗淡下来,摇头叹息一声。
话落,一个额头长着块青斑的汉子,大摇大摆进来:“老东西,今天的份子呢?”
“这里这里,准备着呢。”掌柜忙点头哈腰地拿出一个钱褡。
青脸大汉劈手接了,哼了一声大模大样走了。
掌柜无奈地道:“两位看到没有?有这么一条青面大虫每天来收份例,再好的生意也架不住。如果鸿海缎铺赔钱,那肯定是被他敲诈的。这家伙往那边跑得特勤,有时候一天好几次呢。”
“那混蛋叫什么,这么嚣张?”包进财愤愤道。
那掌柜接腔道:“你们还不知道他?他叫胡赖,是这一带的地痞头子。”
“扑哧!”包满意一口牛肉汤喷了出来:“你刚才说他经常勒索敲诈黄鸿?”
“对啊!简直是个大苦主。”
包满意不由想起黄鸿房间里那些皱巴巴的纸团。难道黄鸿在“胡”字上打叉,是要表达对这个胡赖的怨恨?
吃完饭,包满意和包进财决定先回满意斋。可当两人转过一个巷口,突然有团东西从左侧围墙内扔出来,砸在包进财的脚上,痛得他跳了起来:“哪个混蛋不长眼的!这是……”
落在地上的居然是个钱褡,里头鼓鼓的。
包进财顿时两眼发光,一把捡起钱褡,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个铜板外,就是一些碎石。
“财叔,看来你是中奖了!”包满意笑着说道。
话落,便有一胖一瘦两名官差从前方巷口冲出来,不由分说就揪住包进财:“好大的狗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入室偷盗,跟我们走一趟!”
包进财莫明奇妙:“你们搞错了,这是……”
“人赃俱获,还敢狡辩。”胖官差猛地拔出刀来,不等他说完就把刀架在包进财的脖子上。
包进财急得冲包满意叫道:“包仔……快给我解释下啊!”
“两位兄弟,这钱褡确实是有人从里头丢出来的,你们误会他了。”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瘦官差说道:“好吧,看你们也不像坏人,只要把钱还给失主就行。”
包满意点头道:“两位差爷,不知道失主被偷多少钱?”
胖官差忙道:“也不多,就五十贯钱而已。”
“五十贯?明白了!财叔,他们就值这个价,交给你了。”包满意冲包进财挤了挤眼。
包进财总算明白了包满意的意思,捏了捏拳头道:“好啊!”
两名官差见势不对,同时后退,舞刀大喝:“反了你们!干什么?快退开!”
包进财嘿然一笑,猛地大步上前,双臂一横,分别向两人抓去。他自幼在莆田南少林学那五祖拳、,太祖拳、白鹤拳等,练就一身好武功。两名官差的刀刚挥起,手腕便同时一痛,已被包进财扣住。包进财内劲一吐,两人手臂酸麻,腰刀当啷落地。旋即身子一轻,被包进财甩了出去,跌个七荤八素。
瘦官差吃力爬起来,大叫道:“混账,不要命了,居然敢打官差……”
包满意一笑:“是吗,我经常在府衙走动,从来没见过两位,不知道该……”
两官差一听这话,立即爬起来就跑。但马上就被包进财追上,铁拳飞砸,再次跌个狗吃屎。
“两位真是生财有道。”包满意笑着踢了胖官差一脚,“居然想出假扮官差来敲诈勒索这种好点子。不知道我们替府衙抓到假官差:赵大人会赏我们多少呢?”
包进财大喜:“哈哈!起码可以赏个五十贯。”
胖汉狗急跳墙,猛地掏出一把锋锐的匕首刺向包满意。包满意吓得跳着躲开。包进财则踏步上前,一脚踢飞了匕首,同时又一脚后扫,把扑来的瘦子再次踢倒。
“漂亮!财叔!”包满意笑着捡起飞落面前的匕首,只见匕身上刻着“牛气冲天” 个字,不由失笑,“小小蟊贼,口气倒蛮大的。”
当下,两人押着两假官差去府衙。人证、物证齐全,无需板子,两个假官差便认了罪。
原来胖汉叫牛莽,瘦子叫马丕,都是活跃在闾巷间的地痞流氓。
经历这么个插曲,两人回满意斋时天已擦黑。
饭后无事,包满意就随手拿起那份邸报翻着,抬眼见包进财在旁边哈欠连天,便抛个问题给他:“财叔,你说对罪大恶极之人该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杀了,杀干净了,这世界就不会那么乱了。”
“世俗愚见!”包满意摇摇头,“杀了太浪费,坏人也是笔财富呢!”
包进财一愣:“财富?”,
“对牛弹琴!”包满意若有所思地叹道,“只可惜,这话过于惊骇世俗,注定不容于世。”
包进财没心情理他:“包仔,明天要不要请刑捕头派些人来帮忙?”
包满意说道:“捕快出马,我们还赚什么钱?记住,只要盗尸贼出现,你就冲上去抓人。”
次日,两人早早到黄府斜对面一家茶楼喝茶。还未到辰时,就看到黄如雨独自背着大包银两,匆匆乘马出府。包满意和包进财远远地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东湖。
这是泉州一大胜景,此刻正当六月,湖中遍植荷花,香飘十里。天色尚早,湖边游人不多。包满意和包进财装作游人,漫步在湖边柳阴里,不时拿眼往波恩亭望去。但见黄如雨背着银两,站在亭中不安地看着四周。
日晷渐移,热气蒸腾而起,湖边游人更少了。包满意感到热得不行时,两个大汉突然出现在湖边,走向波恩亭。
包满意向坐在亭边一棵树下纳凉的包进财做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只见两大汉走到黄如雨面前,向他拱手作揖。黄如雨忙还礼。双方说了阵话,黄如雨点点头,背着包裹出来了。
包满意一愣,待黄如雨走到无人处,一问才知道,原来泉州词社的才子们今日相约到波恩亭吟诗赏对,两个大汉是先行来准备场子的。
“不是约定辰时吗?怎么会这样?”黄如雨擦了把汗,焦急问道。
包满意往波恩亭望去,见那里已经聚集一批文人骚客,正谈笑风生,不由摇摇头:“我看,那些盗尸贼不会来了。”
“那鸿儿……”黄如雨神情凄惶。
包满意道:“黄老爷,有件事我不明白——鸿少爷的绸缎铺生意据说不错,为什么你每个月还要给垫钱?”
黄如雨怔了怔:“唉,我也很奇怪。我还悄悄查过他的账,可他赚的钱都不知到哪去了,每月都给我留个大窟窿。”,
“黄老爷如果不给钱,就会挨鸿少爷的拳脚?”
黄如雨表情僵住了:“包先生怎么知道?”
包满意撩起黄如雨的袖子,指着上面密布的淤痕说道:“我相信,除了鸿少爷外,世上没人敢这样对待黄老爷了。”
黄如雨脸色暗淡:“包先生,这、这事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不然我这老脸都不知往哪儿搁了。”原来黄鸿在外彬彬有礼,到家里对老父亲伸手要不到钱,就会拳脚相向。黄如雨爱惜门第声誉,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没想到却被包满意看在眼里。
“放心吧!接人买卖,我有分寸。”
直到金乌西坠,盗尸贼都没出现,也没传来新的信息,三人只得各自回府。
“包仔,你说盗尸贼为什么不来?难道发现我们守在旁边?或者是有人在搞恶作剧?”回满意斋的路上,包进财问道。
“有这种可能。”包满意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药铺。”
直到亥时,包满意才拖着一身疲倦回来,倒头就睡。次日一大早,包满意打个哈欠,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药方交给包进财:“城里一共有三十一家药铺,你一个个去查,看最近有谁抓过上面这些药方。”
“这是治什么的?”包进财见上面的写满地黄、白芍、枸杞、首乌、五味子之类的药。
“这是治疗肝病的药方。”包满意打个哈欠,“开过这些药方的人,你都记下来。尤其是长期服用的人。”
包进财虽然不乐意,但耐不住包满意的催促,还是去了。泉州城极大,过了大半天,他才回来:“包仔,累死人啦!这些药方都有人开过,但基本都是吃几剂就没吃了。只有一个叫王喜来的,住在八宝巷子,已经连续吃了快半年了……”
“八宝巷?”包满意眼前一亮,“离土门街不远呀。走,去拜访拜访他。”第三章丢刀
八宝巷是泉州众多坊巷中比较小的街巷。两人走过青石板路,不多久,便到王喜来住的地方,那是—座由土石垒就的破落厝子。
王喜来,年约五旬,不知何时带着一身木雕手艺从外地来泉州,租了八宝巷里一座破落厝子住下,以替人雕刻神像为生。闽南一地,年年都遭风灾海祸之侵,故而供奉木偶以寻求庇护,是千家万户共有之事,王喜来生计倒是不愁。他为人热忱,待人和气,与左邻右舍关系和睦。
“包仔,一木雕师傅能有什么问题,干吗要来找他?”包进财奇道。
包满意没回答,而是鼻子抽了抽:“财叔,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包进财也嗅道了:“好像是死老鼠的气味?啊!难道说,鸿少爷的尸体就藏在这附近?”
“进去看就知道了!”
“肉粽哦,肉粽哦——”这时候,一声悠长的叫卖声突然传来,一个扎着头巾的小伙子挑着担浸泡在热汤中的肉粽走来。 这种由猪前臀尖、糯米、酱油等做成的粽子,是泉州独有的风味小吃。肉粽张的肉粽有独家配方,比别家来得香,油而不腻,嚼劲甚好。不少人只要一听他叫卖,便不由口舌生津。
“肉粽张!这边买!”那座破落的厝子里,走出个身上缀着些木屑的高瘦老汉。
不用问,包满意也知道他便是王喜来。
肉粽张挑着担子过去:“王阿伯,要几个?”
“一个就好。”王喜来笑眯眯说道。
包满意大步走上前:“刚好,给我们也来两个。”
肉粽张忙拿出木碗来,给三人各装了个热气腾腾的粽子。三人就地剥起粽叶来。
肉粽张在等着回收粽叶和木碗,百无聊赖,便嚼起舌头来:“王阿伯,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还不是老样子!”王喜来不自觉地摸了摸肝区,“唉,人老了病就找上门了,撵都撵不去的。”
“您老那是太累了。”肉粽张往土门街方向望了一眼,“对了,黄家鸿少爷的尸体找回来了吗?”
王喜来摇摇头:“好像还没有。”
“你们说,哪个缺德的会做这种事?”包满意随口掺和一句。
“谁知道呢,八成是鸿少爷在外面惹了什么对头,死了都不肯放过他,他那种人,哼……”肉粽张摇摇头,声音带着不屑。
包满意一愣:“他人怎么了?”
“没什么,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肉粽张捏了捏鼻子,话头—转,“王阿伯,你屋里放着什么东西,这么臭?”
王喜来吃完肉粽,微微一笑:“是芋头花开了。”
“芋头花?”
王喜来笑道:“可是个新鲜玩意,你们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进来看个稀奇。”
当下,三人跟他进厝里。里头不大,进门是天井,左右侧崎头的门敞开着,左侧放着一些龙眼根木,右侧则是一些漆了彩漆的成品木像,鲜艳夺目,显然都是王喜来的手笔。
大厅是王喜来雕刻之所,覆着厚厚木屑的地上,凌乱散落着曲尺、墨斗、刨子、凿子等工具。厅右侧放着张尚未雕刻好的木屏风,屏风边摆着一株淡紫色的植物,虽然叶子受到木屑侵染,仍是妖娆挺拔。在层层枝叶中开着一朵大红大紫的花。浓郁的尸臭气味,就发自那鲜艳欲滴的花蕊中。
“这是前年一个来我这里定做木像的蕃客送给我的,他说这种花只有海外才有,叫芋头花,平时不开花,一开花就要出大事。”
“出大事?”
“是啊。他说,这种花一开便要死人。”王喜来呵呵一笑,“我当时不信,没想到它开起花来,还真是臭死人了。”
“王阿伯,我看你还是赶快把它扔掉,免得人家以为鸿少爷就放在你家里呢。”肉粽张受不了这臭味,匆匆走了。
王喜来笑了笑,见包满意二人没有要走的意思,诧异道:“两位是……”
“我们是来向师傅这边请尊佛像,回去供奉香堂上的。”包满意答道,目光却落在木屏风上。只见上面斧凿锥刻,镂出一副粗陋的画面,隐约可辨是一艘大船航行于惊涛之上,船上甲板站着不少人,姿态各异,似乎在奔逃着。
“哦,你们要什么样的佛像?”王喜来见生意上门,热情起来。 。包满意想了想,指着那木屏风:“这个蛮好看的,怎么卖?”
“对不起,这个不能卖。”王喜来歉然笑了笑。包满意也不坚持,和他拱手揖别。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臭的花。”出门后,包进财深吸一口气,“害我们白高兴一场。”
包满意嘿嘿一笑:“没有白忙活,至少让我亲眼见到芋头花了。”包进财一愣:“你认得那种芋头花?”包满意点点头:“杂书上有看过介绍,想不到在泉州也能看到。”
“这个,跟我们找鸿少爷尸体有什么关系?”包进财问道。包满意不答:“我们还得再去拜访下胡赖。”
包进财一愣:“拜访他干吗?”
“看看他跟黄鸿屋里纸团上写着的‘胡’字有没有关系。”
胡赖是闾巷间的名人,两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提着几条鱼,横眉怒目地站在一家肉铺前。直到肉铺老板给他割了一大条三层肉,胡赖才露出一丝笑容,提着肉吹了声口哨走了。
包满意打个眼色,两人悄然跟上他。
胡赖又在街头搜刮了数样东西后,再转过几条巷子,进入金井巷。巷子尽头是一座黑色的大门。胡赖停下来,往身后望了一眼,又望了望四周。
“砰砰”,胡赖突然用力拍着黑色大门。
“吱呀!”一个瘦猴般的青衣汉子开门出来,赔笑道:“胡哥……”
“少跟我称兄道弟的!”胡赖大手一挥,“三天内再不还钱,我就砸了你这里!”
青衣汉子笑容僵住了:“胡哥,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在想办法……”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有三天!”胡赖又威胁了几句,才愤愤走了。
包满意二人看着他拐入石狮巷,才又悄悄跟上。
和众多地痞流氓一样,胡赖在外风光快活,家里却是破破烂烂。他已过而立之年,尚未成家,独自住在一座祖传大厝里。大厝有些年头,厝顶灰褐色的屋瓦上长些稀疏青草,门墙上砖土剥落,留下一个个醒目的坑洞。
等包满意和包进财推门进去时,胡赖正赤膊在天井边切鱼,见他二人进来,不由愣了下,马上恶狠狠将刀往砧板一钉:“你们是什么东西,敢随便进我家?”
“胡哥,别生气!”包满意微笑道,“我们登门拜访,是有事想请教。”
“老子忙着,出去!”胡赖不耐烦地说。
包满意笑了笑,拖过一条长凳坐到他面前:“胡哥尽管忙,我就随便聊几句……我姓包,包你满意的包,名叫满意,包你满意的满意。”
胡赖拔起砧板上的刀:“老子才不管你是包子馒头,马上滚,不然……”
“啪!”,包进财猛地冲过去,一飞腿劲扫,菜刀立即冲天飞起。
包进财顺手一捞,接过菜刀,随手掷向胡赖。胡赖吓得脑袋一缩,菜刀从他头顶飞射而过,“夺”地射在墙上,直没到柄。
胡赖脸色当即白了。包满意微笑看着这一切:“胡哥,我这位财叔脾气不好,你就不要刺激他了。今天我只是想来打听一些事情而已。”
胡赖瞟了横眉怒眼的包进财一眼,说道:“你想打听什么?”
“胡哥对黄鸿应该很熟吧?”
“当然了,他每个月欠我二十两的例钱,我怎么不熟?那病秧子不是死了?”
“二十两?我看黄鸿店铺每个月都亏钱,是拜胡哥你跑得勤所赐吧?”包满意笑道。
胡赖脸色一变:“放屁,关我什么事!那是他……”
“他怎么样?”包满意追问道。胡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那是他的事,我怎么知道?”
包满意向包进财打个眼色,包进财踏步上前,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扣住了胡赖的肩头。
胡赖当即半身酥软:“啊!你老姆的……放手啊……”
“胡哥,趁我财叔还没发飙,你知道什么就快说,不然后果很严重。”包满意又补充一句。
“我哪知道什么……你老姆的要我说什么?”胡赖疼得五官都变形了,“啊!我说,快放开我!”
包进财一松手,胡赖就瘫在地上了:“你老姆的,你们简直比地头蛇还地头蛇。我就知道黄鸿店铺亏损得厉害,是因为他在外面惹了事,欠人家很多钱,赚点钱就给人家收了……”
出了胡赖家,包满意看了包进财一眼,笑了起来:“这事儿总算有眉目了。走,找黄老爷去。”
黄如雨正往黄鸿灵位前摆上一碗肉粽。和很多泉州人一样,黄鸿生前也喜欢吃肉粽张的肉粽。
看到包满意来,黄如雨喜出望外:“包先生,有眉目了吗?”
“差不多,就差一点了。”
“差什么?”黄如雨紧张地问道。
包满意笑道:“就差找到盗走鸿少爷的人。”
“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黄如雨脸色暗淡下来。包满意摇摇头:“错了,这事的关键,不在于找出鸿少爷的尸体——而在于尸体被盗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他的尸体。”
“原因……不是有人想勒索吗?”
包满意没有回答,因为他注意到盗尸贼留下的信和匕首就放在黄鸿灵前。
看着那匕首,包满意竟有几分熟悉。他拿起匕首,翻来覆去看着,又递给包进财:“你看看这匕首,是不是有点熟悉?”
“没有啊……不就刻几个字?”包进财看着匕首中脊,那里刻着四个小字:马到功成。
“马到功成!对,就是它!”包满意突然想起什么,抓起匕首兴奋地往外跑去,“黄老爷,我们有事先走了!”
“你们……”黄如雨莫明其妙。
包满意的目的地是府衙。
邢捕头正在伏案批公文,见到包满意来,便笑道:“包先生,黄鸿的尸体找到了吗?你小子得抓紧点,多帮我破几个案子,我也多推荐点生意给你们满意斋,对不对?”
“邢捕头放心,我们做事,包你满意。”包满意笑道,“我今天来是想向大人借一样东西看看。”
很快,牛莽那把充公的匕首便被衙役送上来。包满意将盗尸贼留下的匕首跟它放一块儿,包进财眼睛都直了,两把匕首竟然一模一样:“牛气冲天,马到功成,这是……这是一对匕首?”
包满意跟邢捕头打声招呼,便带着包进财,直入州府大牢。
牛莽和马丕吃了几十大板,屁股都被打烂,两人缩在幽深的牢房里,见包满意和包进财进来,又惊又怒。
“别害怕,我今天是来还你匕首的。”包满意笑着将一把匕首交到牛莽手里,“我看这东西挺精致的,是你们心爱之物?”
牛莽没说话,马丕接腔道:“没错,这是我们兄弟专门请人打造的,代表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包满意笑道:“那意义还挺重大的,我更不能掠人之美了。”
“不对!”牛莽把匕首丢给马丕,“这是你的……”话到半截,他神色—变,急忙闭口。
包满意却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不是你的,是他的?”
“是我的,我看错了!”牛莽忙说。
马丕拿过匕首:“明明是我的……”被牛莽踢了一脚,突然也醒悟过来,“没错,是牛哥的!”
“两位看来搭档时间不长,配合还缺点默契。”包满意逼视着他们,“我想知道,前天晚上你们到哪里去了?”
牛莽和马丕不安对视一眼:“我们……喝花酒去了。”
“哦?哪个窑子呢?”
‘
“当然,当然是东三口柳红院了。”马丕抢先答道。
包满意嘻嘻一笑:“是吗?找哪位窑姐儿?”
马丕额头渗出汗珠:“找刘三姐,不,七娘……”
包满意回头对身后的衙役说道:“麻烦兄弟们去柳红院帮我核实下。”
“别别,他记错了,我们记不大清楚了!”牛莽瞪了马丕一眼,急忙大叫。包满意脸色一沉,猛地夺过那把匕首,伸到两人面前:“到底是谁用这匕首把信钉在黄家门上的?”
马丕脸色唰地白了。
包满意冷冷道:“假冒官差骗钱,只是打板子坐牢的事,盗人尸骨不还,那可是杀头的勾当。你们还不交代!”
牛莽怒视着马丕:“我就知道你这笨蛋把匕首丢那儿是要出事的!”
马丕委屈道:“当时我是担心信让风给刮飞了,只好用匕首扎着,为了增加一点效果,我还在匕首上留了点血呢。你看……”他撸起左边袖子,上面是—个醒目的伤口。
“笨蛋!”牛莽气急败坏,“你就会做折本生意!”
“好了,你们现在先告诉我,黄鸿的尸体哪里去了?”包满意打断两人的话头。
“牛哥……”马丕刚要说话,被牛莽一瞪又闭嘴了。
包满意对跟在身后的衙役说道:“既然牛兄不想戴罪立功,把他押到死牢吧。”
衙役立刻作势上前,一把扭住牛莽。
牛莽片刻才道:“好吧,我说……黄鸿尸体是我们偷的没错,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进财这时候算是听明白了,他兴奋地撸起袖子来:“老爷,我给他们点颜色。这种人不打是不会说实话的!”
马丕急叫:“别打,牛哥说的都是真的。因为……我们偷到尸体后,就交给……”嚅嗫半晌,“交给胡老大了。”
包满意一愣:“胡赖?”
马丕点点头:“嗯!是他逼我们做的,我们欠他的钱,没办法。”
原来胡赖横行半个泉州,不但开铺做生意,贩夫走卒活在他淫威下,连牛莽和马丕这等城狐社鼠也备受他节制,都要按月给他奉上份子钱。牛莽和马丕都是好赌的货色,赌技又不精,虽然平时很勤奋地做那坑蒙拐骗、偷鸡摸狗之事,但有点钱就去赌场。日积月累,欠胡赖不少月例,经常被胡赖追索,饱吃老拳。
两人抗衡不过胡赖,见到他犹如老鼠见猫,绵羊见狼,躲藏不迭。
黄鸿死后第二天,胡赖突然找上两人。当时两人口袋精光,以为又有一顿拳脚要招呼过来。谁想,胡赖却对他们和颜悦色,把两人请到酒楼吃了一顿。酒过半旬,胡赖说出了来意,要两人帮他把黄鸿尸体给偷出来。两人吓得差点把吃的吐出来,但胡赖当场许下豪诺,只要两人把这票做好了,原来所赊欠的月例一笔勾销。
牛莽和马丕都是没下限的人,巨大诱惑面前,他们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所以,那天晚上,胡赖和你们一起去偷尸首?”包满意问道。
牛莽和马丕同时摇头:“没有,就我们两个。他在巷口等我们。”
“那灵堂里怎么会有三双脚印?”
牛莽和马丕脸色唰地白了。马丕不安道:“牛哥,会不会是那个怪人?”
牛莽连忙点头:“对对!那个晚上,可不止我们光顾黄家……还有个像鬼一样的人!”
那晚三更天,牛莽和马丕在胡赖的催促下,悄悄爬进黄家。大厝里的人因为连日的劳累都睡熟了。牛莽和马丕摸到那棺材边,拿出锤子和锥子,刚要撬开棺盖,牛莽突地发现天井上空出现一条黑影。那影子的足尖几乎是虚悬在屋檐上,就像鬼魅般往下走。
牛莽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拉着马丕,掀开八仙桌上的白布,躲到里面去。
透过布缝,只见那条黑影轻飘飘落进天井,举步向灵堂里走来,动作轻灵,似乎足不点地在漂浮行走。牛莽和马丕吓得都要尿了。
可黑影没注意到两人,目光始终盯着那具棺木。他若有所思绕着棺木转了数圈后,突然伸出双手,托在棺盖上,只听“咔嚓”一声细响,钉死的棺盖竟然被平平托起,惊得牛莽和马丕差点叫出来。
黑影将棺盖挪放在一旁,注视着棺内良久,忽然叹了口气,喃喃说起话来。声音低沉,仿佛来自地狱的言语,牛莽和马丕都是脊背阵阵发寒。
好一会儿,黑影才把棺盖原位放好,又幽灵似的飘跃上屋檐。
许久,牛莽和马丕才钻出来。两人费尽力气,才把那已经松动的棺盖重新抬起来。黄鸿直挺挺躺在里头,尚未发臭腐烂,但惨白的模样仍让两人差点吐了出来。
两人把他弄出棺材,又按照胡赖的吩咐,在棺材里头放一块石条,将棺盖原样盖好,这才背着尸体翻墙出来。
胡赖早在接头地等得不耐烦,见面就痛骂两人。两人不敢将刚才神秘人出现的事说出来,只能听着胡赖的吩咐将黄鸿尸首抬到他家,然后发誓不得把这事儿泄漏出去。但两人一觉醒来,却发现黄鸿尸首被窃一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牛莽便动了花心思,写下那封勒索信,让马丕悄悄送到黄家,想浑水摸鱼骗点钱。谁知马丕为了制造恐怖效果,竟然割了自己一刀,把匕首钉在门上,留下了蛛丝马迹。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两人假扮公差要勒索,却遇上了包满意二人,被投到监狱里,导致未能如期从黄如雨那里骗到赎金。
“胡赖,还真不简单。”包满意道;“这回我算是看走眼了,他为什么要偷黄鸿的尸首?”
牛莽摇摇头:“我们也觉得奇怪,偷尸体干吗,也不能吃啊!”
“猜能猜出什么来?”包进财摩拳擦掌道,“包仔,我们赶快去找胡赖,那混蛋我早看不顺眼了,他要不把黄鸿的尸体交出来,我就好好修理他!”
第四章丢人
包满意二人再次赶到胡赖家,发现屋门虚掩着,胡赖已经不见踪影了。两人把屋里彻底搜了一遍,同样没发现黄鸿尸体的迹象。
包满意在一张条凳坐下来,沉吟道:“财叔,如果换做你,会把尸体藏在自己家里吗?”
包进财摇摇头:“当然不会,太疹人了。”
“那他会藏到哪里去呢?”包满意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你有没有发现,胡赖带回来的那些鱼肉,都不见了?”经他这么一提醒,包进财才发现,那些鱼肉果然不见了。
“我知道了!”包满意笑着往外走去。包进财莫名跟上。拐过数条巷子,两人又来到金井巷尽头的那座黑色的院门前。
“包仔,我们上午不是跟着胡赖来过这里吗?”包进财看了看四周,“又来干吗?”
包满意胸有成竹道:“当然是来找胡赖和黄鸿的,相信我,他们一定在这里,我们进去!”
“真的?”包进财大喜,立即飞身跃起,跳入院子里。
包满意一愣,推开那黑色大门走进去:“好端端的门为什么不走呢?”
“包仔,快来啊!”里头传来包进财的惊呼声。
包满意一凛,急忙冲进去。只见包进财手足无措站在院里“大埕”上,那里躺着一个人,正是那瘦猴似的青衣汉子。他仰天躺着,双目圆瞪,喉结破碎,已然气绝身亡。
“嘘!”包满意急忙示意包进财噤声,往大厝那洞口似的大门内指了指。
包进财点点头;一个箭步蹿进去。包满意小心跟上。里头静悄悄的,不见丝毫人迹。
这座大厝虽然只有一进,但颇有规模,上下两落结构严谨。正厝大厅上铺着少有的大块青石板,正北墙上挂着幅三星图,底下摆张状元桌,东西两侧墙上,各挂副关公画像。厅心放着一张小八仙桌,上面摆着个木头茶盘,茶盘上有个长嘴茶壶和十来个茶杯。闽南人好茶,上至富贵之门,下到寻常百姓家,家中都常备茶具。
看了看四周,包满意冲着主厅两侧指了指。包进财点点头,迅速蹿到左侧第一间房,轻轻推开门。“吱呀”,房门打开,里头昏晦不明,包进财全身戒备,蹿了进去,只见屋里放着一些瓮、缸、罐,并不见人迹。他退出房间,又把其他房间逐一搜寻个遍,才满脸晦气地出来:“包仔,鬼都没一只!你觉得黄鸿的尸体会在这里?”
包满意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八仙桌旁泡茶,闻言道:“我当然是有道理的。还记得刚才我们跟踪胡赖到这里的情景吗?”
包进财点点头。包满意说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是顺道来这里讨债的,其实错了,胡赖提着那么多东西过来,分明是专程送东西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骂外面躺着的那个青皮……”包进财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也就是说,他发现我们在跟踪他?”
包满意点点头:“所以他就骂了那青皮一顿,在我们面前撇清和这家的关系。然后再把我们从这里引开!你可得学学人家,长点心呀。”
包进财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么说来,尸体还真有可能就在这里?但是,外面那个青皮,又是谁杀的呢?”
桌子被震得颤了颤,上面杯子纷纷被震翻,茶水四溢。
包满意看着那些茶杯,突然冷笑一声:“我看,根本没有什么尸体。”
“什么?”包进财茫然问道。
包满意没回答,看了看四周:“财叔,如果你要让一样东西不被人发现,把它藏在隐蔽的地方,未必是最好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它放在——眼皮底下。”
“眼皮底下?那是什么地方?”
包满意没有回答,而是起身端详着那张小八仙桌:“财叔,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客厅,还有这张桌子都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
“你看这客厅好像新装修不久,但为什么不铺青石砖,要铺这么大块的青石板?而这个八仙桌也有点怪,放在这里与大厅色调格格不入,而且它不应该对着台阶放,那有碍走路。还有,你刚才那么强的一掌拍下去,它好歹得动一动才对,但它偏偏没动。是不是很古怪?”
“我听不懂,你说古怪就古怪吧。”
包满意没再说话,而是绕着八仙桌走了一圈,猛然双手一推,桌子“扎扎”作响,竟应手平平往前移动。原来桌子四脚与地面一块大青石板是连着的,青石板设有滑轮可以滑动,推动桌子它就自行往旁边移动,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穴来,有个小楼梯直通地下。
“哟!包仔,你果然厉害!”包进财又惊又喜。
“不是我厉害,是这个密室设计得太笨了,简直就是告诉人家,我这里有个密室,快来破解我。”包满意摇摇头,将包进财往洞里头推去,“快进去看看!”
“工钱那么少,还每次都要我冲在最前面。”包进财嘀咕着,折断一根椅腿,摸索着往地穴中走去。包满意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地穴似乎不小,弥漫着一股潮湿闷气。两人沿着狭窄的楼梯一前一后往下走,彼此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心跳声。
“嗨——”就在这时候,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从穴底传来,像叹息,又像呻吟。
包满意只觉毛骨悚然,包进财则是侧耳倾听片刻,猛地往底下左侧声源处飞扑过去。
“哗啦”,黑暗中传来刺耳巨响,夹杂着包进财的惨叫声:“啊……包仔!”
包满意吓了一跳:“财叔,你怎么样?”
“我撞到了什么……我的屁股啊,痛死我了!”
“那么急干么,有楼梯不好好走,跳什么跳!”包满意打个哆嗦,还是摸索着往下走。
“啊,什么东西?鬼!有鬼!放开我!”包进财突然惊呼起来。
包满意顿时口干舌燥:“财叔,还活着吗?”
“什么鬼东西抓住我了,混蛋,让你看看我南少林名师高徒的厉害!”包进财似乎怒了,随后沉闷的拳头声不断传来,砰然作响。
几乎同时,包满意的手碰到墙上一个冷冰冰的圆状东西。他大喜过望,急忙摸出火折子一把‘点亮,果然墙上有个壁灯。
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只见眼前是个狭小的地穴,放着一床一桌,桌子刚被包进财勇猛一跳给撞烂,几块碎木头还插在他的屁股上。
而包进财刚起来的时候,黑灯瞎火里突然感觉到有个人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吓得他又惊又怒,挥拳就是狠揍。那人没两下就被打到床上去,包进财仍是一拳又一拳,得理不饶人。
“快住手!”包满意急忙喝住包进财,一把扶起床上那人。
两人不由都愣住了,竟是胡赖!
胡赖脸色苍白,脸上青一处肿一处的,双眼紧闭。包满意忙解开他的衣服,只见他胸口上,多了个黑紫色的掌印。
“这可不是我揍的。”包进财吓了一跳,“我不知他怎么就扑过来了。”
包满意道:“我知道你没这种毒辣的掌功。看样子,他应该是被人打晕了,然后你进来一闹他就醒了,可又被你……唉,先将他背出去再说。”
说着,包满意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放着一大堆干粮,其中有些是刚炸好的鱼块和干肉。
出了地穴,重见天光,包进财总算镇定了些:“包仔,你说是谁打伤他的?不会是那晚跟在牛莽和马丕后面,打开黄鸿棺木的人吧?我听他们的描述,那绝对是个极其厉害的高手,我们要是真碰上了,包仔你一定要赶快跑,最好逃出泉州……”
“行啦,少说废话,快去找大夫,还有到府衙去报案。”包进财哕唆起来,包满意有种天要炸了的感觉。
很快,大夫便被请来,见臭名昭著的胡赖被伤成这样,不由露出一丝普天同庆的笑容来。包满意催促几次,他才施施然给胡赖诊脉、开药。
随后,府衙里的邢捕头也带人过来。在这之前,包满意已经向左邻右舍打听了,被杀的那个青衣瘦汉叫陈斌,是本地一青皮,向来跟胡赖过从甚密,这座大厝是他的祖业,几个月前刚做过装修,从里头拉走大堆沙土,但谁也不知道房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装修。
三四个时辰后,胡赖终于醒转过来,见包满意和包进财坐在面前,不由大惊,想爬起来,却是浑身无力。
“胡兄,我们又见面了。”包满意笑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胡赖不安地看着四周。
“我们如果不在这里,怎么救你?”包满意盯着胡赖,“胡兄,咱就直话直说了,黄鸿……人呢?”
胡赖打个寒战:“你……你说什么?”
包满意笑道:“你就甭跟我打马虎眼了,我知道是你让牛莽和马丕偷走黄鸿的尸体,我还知道……”顿了下,包满意缓缓道,“打伤你的人,应该是——姓黄,名鸿。”
包进财和胡赖同时僵住了。胡赖咽了口唾沫:“你……你怎么知道?”
包满意道:“我在黄鸿房间里找到一些写着‘胡’字又打叉的纸张,看样子黄鸿是想给你写信,但心烦意乱的,写个开头就揉了丢掉。我一直没明白,他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是请你不要勒索他吗?直到得到另外一个线索,发现黄鸿可能没死,我才确定,他是在向你求救。”
“什么线索?”
包满意不答:“你先告诉我,你跟黄鸿是什么关系?”见胡赖闭口不言,又笑了笑,“你还蛮有道上混的义气,但黄鸿可没有,否则你就不会被伤成现在这样子了。”
胡赖神色黯然,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老姆的是你不仁,不是我不义。我只能说,黄鸿这人远比你们想象的还复杂。”
原来,黄鸿虽然出身豪富之家,但天生就有股江湖气,年少轻狂时,他喜欢结交江湖中人,向他们拜师学艺,-而且也学得一身不错的武功。在那期间,他与胡赖结交甚厚。
黄如雨为了不让儿子走上邪道,就托人把独子带上出海行船。没想到,黄鸿竟然很快就迷上走海的营生。此后他年年随船出海,与胡赖往来日渐稀少。
胡赖这人挺念旧情的,黄鸿遇到海难回来时,他还登门去看黄鸿。但黄鸿却称病不见。胡赖以为黄鸿不愿再与自己交往,收保护费时也刻意不往黄鸿绸缎铺那一带去。
忽有一日,胡赖收到黄鸿托人送来的密信,邀他到黄家大厝去。胡赖应约而去,一进门就被黄鸿拉进他那密不透风的房间里。
在那里,黄鸿颓废地告诉胡赖,他遇到麻烦,需要大笔钱。
胡赖见他店铺生意兴隆,却要向自己张口借钱,更是不理解了。追问再三,黄鸿终于说了,他欠人家非常多的钱,店铺生意再兴隆也不够还每月利息,如果还不起利息,他就会受到惩罚乃至被杀的,而家里的钱也已经被他挪用得差不多了,他只能恳请胡赖帮忙。
胡赖虽然是街坊恶霸,但向来讲义气,见他如此落拓,最终同意帮他。临走时,黄鸿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借钱的事,更不能让人知道他们关系匪浅。因为他的债主脾气古怪,如果知道黄鸿的钱不是自己挣来,而是靠借、挪来的,那他一辈子也还不完这债。
胡赖从来没见黄鸿这么怕过,他数度追问黄鸿到底惹了什么样的债主,想去替他摆平。黄鸿死活不肯说,只告诉他,对方是非常可怕的人,一千个胡赖也不顶用。
此后,胡赖便演起连自己都莫明奇妙的戏来:一方面悄悄把勒索来的钱借给黄鸿,一方面却要到黄鸿店铺去收保护费。而黄鸿此后也不再跟他见面,有事只以书信往来。
黄鸿每月需要的银钱数量庞大,胡赖勉强帮忙几个月就支撑不住了。黄鸿信中的忧愁越来越重,他让胡赖帮他找一个秘密藏身之处,准备躲债。
胡赖就让陈斌把家里重新装修,造了个地下室。地下室完成没多久,黄鸿却病倒了。胡赖又不敢去看他,心中干着急。
黄鸿死讯传出的次日,胡赖再次收到黄鸿的密信。信中的内容让他目瞪口杲,黄鸿竟要胡赖在自己死后的第三天夜里,偷偷将他的尸体偷出来,藏到隐秘处。
胡赖一个人也做不来这事,就找到牛莽和马丕,让他们帮忙将黄鸿的尸体偷出来,藏到陈斌家地下密室里。
让胡赖始料不及的是,牛莽和马丕竟然向黄如雨勒索敲诈,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把包满意和包进财支走,偷偷来陈斌家里的时候,黄鸿竟然活了过来。
“其实之前我就猜到几分了,尤其是把黄鸿尸体偷出来的那天晚上,我见他死了几天,尸体竟然没有发臭,就猜到他可能没死。但见他突然活过来,我还是吓了一跳。他跟我说,他实在没钱再付给那个债主了,只能用假死来躲债了。”胡赖苦笑一声,“当我告诉他,现在全城都知道他的尸体丢了,他整个人脸色都变了,然后……”
“他要杀了你和陈斌灭口。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们最清楚他的行踪了。”
胡赖面如死灰:“我怎么会泄露他的消息呢?”
“现在的关键是黄鸿那混蛋呢?”包进财急道。
胡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听他说,已经花重金请来两名道上高手保护他了,现在,估计他已经逃出泉州了吧。”
把胡赖托付给邢捕头后,包满意对包进财道:“看来,我们可以找黄老爷结账去了。”
“可是,我们没找到黄鸿,黄老爷会相信我们说的吗?”
“只要我们把前因后果告诉他,他会相信的。而且他肯定不会再让我们找他的儿子了,因为那样,他儿子的仇家同样也会找到他的。他会愿意提前跟我们结账的。”包满意贼贼一笑,“如果他真要我们帮他找到儿子,那就得加钱。”
黄家大厝院门紧闭。包满意敲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开了。黄如雨探头出来,见是包满意,愣了愣,旋即大喜:“包先生,怎么样了?”
“有些眉目了,我们进去谈吧。”
黄如雨忙把两人请进大厅里,亲自端上茶来:“包先生,查到鸿儿的消息了吗?”
包满意刚要回答,目光突然落在黄如雨端茶的手上。
黄如雨一惊,急忙缩手:“包先生,你……”
“黄老爷的手好像又受伤了呀!”包满意拉开黄如雨的袖子,只见他伤痕累累的臂上,又添了几个明显的淤青新痕。
“这是鸿少爷的杰作吧。”包满意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黄老爷已经见到鸿少爷了。可以跟我们提前结账了吧?”
“包先生,我……我……”黄如雨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
“看来,鸿少爷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所以他就回到家里躲起来。”包满意站了起来,看着四周,“不过,黄老爷,躲也不是个办法,你如果真为他好,就让我见见他。我们呢,可以少收点费用,保护他的安全。”
黄如雨果了杲:“鸿儿说,他惹的对头很厉害,官府都没办法……”
“你只要跟他说,我知道‘弥罪门’,他就会相信我。”包满意缓缓说道。第五章丢命
黄如雨犹豫不决。
包满意笑道:“或者,黄老爷把尾款结了,我们马上就走,反正鸿少爷也回来了。”
“别别!”黄如雨转身走去,“你们等着,我去问问鸿儿。”
“包仔,弥罪门是什么?”包迸财满脸迷糊。
包满意从怀里拿出那份最近刚买的邸报:“你看看上面写的,弥罪门肆意妄为,凌驾律法之上,责令各州府缉拿……”
“包仔,能说简单点吗?”
包满意摇摇头:“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懒。这弥罪门可不得了,朝廷都要各地严密追查它。黄鸿以前到底干了什么事,会惹上他们?”
这时,黄如雨匆匆出来:“包先生,鸿儿请你进去一谈。”
三人一起进入黄鸿房间,黄如雨点亮蜡烛,吃力地将床往旁边挪开,再把一块木质地板揭开,底下便现出个黝黑的洞口来。
“半天前鸿儿回家,我才知道他居然在房间里挖了这么一个洞……他说他是每天用布把土一小包一小包地带出去的……这孩子真可怜,不知道担多少惊,受多少怕。”黄如雨擦了下眼角。
洞口幽深、安静,半天没反应。黄如雨愣住了:“鸿儿,你怎么不回答?”
包满意意识到不对劲,急忙拿起蜡烛往洞口照去。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只见黄鸿靠坐在洞壁上,脑袋垂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鸿儿,你怎么了?”黄如雨急忙跳进洞里,包满意二人也跟着下去,发现黄鸿已是气息全无。
“‘他这回——真死了。”包满意眉头皱了起来。
“不可能!鸿儿刚才还跟我说让你们进来的,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会不会是鸿少爷的仇家进来杀人?”包进财一开口又摇摇头,从黄如雨出去喊到两人进来时间何其短,房间封死了,床还摆在原位,再厉害的高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得手。
“他身上没有伤口……是中毒死的。”包满意检查着黄鸿的尸体,突然注意到他脚下丢着几片粽叶,“怎么会有粽叶?”
黄如雨一愣:“刚才肉粽张在外叫卖肉粽,鸿儿特别喜欢吃他的粽子,我就给他买了几个,刚给他送进去,你们就来了……”
包满意爬上地洞:“走,快去找肉粽张。”
三人一路打探,很快就在一个小巷口堵住了肉粽张。
肉粽张见三人神色不善,吓了一跳:“你们想干什么……”
“你这混蛋!卖的是什么毒粽子,害死我儿子!他跟你有什么冤仇?”黄如雨气急败坏,恨不得把肉粽张给撕了。
肉粽张莫明奇妙:“黄老爷,你说什么?鸿少爷不是早就死了吗?”
黄如雨顿时张口结舌。包满意把肉粽张拉到一旁:“现在先别管鸿少爷的事。我问你,你今天卖的粽子没人吃出毛病吧?”
肉粽张当即脸红脖子粗:“当然没有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包满意想了想:“好吧,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卖给黄老爷粽子前,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肉粽张摇摇头道:“那时我还剩下四个肉粽,本来都卖给王老伯了,但黄老爷在外面喊我买肉粽,王老伯心慈,又进屋拿出三个给我,让我去卖给黄老爷——黄老爷,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怎么吃肉粽的啊?”肉粽张突然疑惑地看着黄如雨。
黄如雨杲若木鸡,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老伯?”包满意眼睛一亮,“就是王喜来,是吧?”
“对啊,就是他,怎么了?”
包满意摆摆手:“没事!财叔,跟我来。”
拐过几条街巷,进入八宝巷,就到王喜来租的那座屋厝外。只见屋门紧闭,包满意伸手去推门,却在这时候,“嚓”的一声,一道刀锋突然自里透门而出,险些刺到他的手。
“财叔!”包满意吓得缩手后退,包进财大吼一声,飞起一脚踢在门上。
门被撞开,只见门后钉着个彪形大汉,整个人被那把透门而出的尖刀给穿透,钉在门上。
而门内天井里,另一个彪形大汉喉头喷着血,正一步步往后倒退着,在他面前,王喜来浑身浴血,捂着肝区痛苦地跌坐在那盆芋头花与木屏风边。芋头花开得正当鲜艳,花蕊中透着骇人的红色。
“砰”,那喉头喷血的大汉终于支撑不住,倒地身亡。
“这、这是怎么回事?”包进财看得目瞪口呆,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包满意摇摇头:“你没听胡赖说黄鸿花钱找来两个高手吗?看来那不是用来保护他自己的,而是用来对付债主的。”包满意边说边来到王喜来面前,“王老伯,我们又见面了。”
王喜来吃吃看着两人:“你、你们怎么来了?”
包满意没有回答,而是鼻子抽了抽,走到大厅西侧。那里有个小火炉上。炉上架着个陶罐,正在煎药,浓郁的药香从里面散发出来。
“地黄、白芍、枸杞、首乌、五味子、女真子……”包满意如数家珍,“看来,王老伯你受肝疼之症的困扰,已经很久了。”
王喜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点点头。
包满意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些白色粉末:?其实,你的肝疼之症没有别的原因,根源就在这种小小的粉末上。”
王喜来愣住了。
“我问过不少医术高明的大夫,这叫万虫粉,由多种毒虫磨成齑粉混合而成,是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的话会中毒而死,但中毒之人很难发现问题,只会觉得肝脏疼痛,因此,每个中毒之人都会去买保肝药,而且越吃越多。”
王喜来不由点点头:“你从哪里找到毒粉的?”
“我是从黄鸿那里发现的,藏在一个椰子里。”
王喜来一愣:“他!他是怎么给我下毒的呢?”
“你都不知道?”包满意颇为吃惊,“可惜当事人已经死了,看来这要成为一桩悬案了。不过那小子,脑筋那么活,想出什么古怪的下毒点子都不足为奇。”
“你就是通过这毒粉找到我的?”王喜来目光中掩不住钦佩之情。
包满意点点头:“我当时不清楚你跟黄鸿尸体被窃这事有什么关系,只是过来探访一下,谁知道你这里却让我大吃一惊。”
“什么让你吃惊了?”
包满意指着那棵芋头花:“这朵芋头花。”
王喜来眼中精光一闪:“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还真不少。”包满意掏出一份邸报,“你们弥罪门动静闹得太大了,这最新一期的朝廷邸报里都把你们的特征描述出来了,上面特别提到,你们的圣物—一芋头花。”
包满意看着那芋头花:“我这人书看得杂,刚好知道所谓的芋头花,盛产于海外,花开三日,腐臭如尸,世上再无第二种这样的花了。当时,我就怀疑你跟弥罪门有关系,当然,一朵芋头花代表不了什么,也可能真是蕃商遗留在你这里的。”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确定的?”
“多方面印证。第一,盗尸贼交代那晚有一个鬼魅般的人去查探黄鸿遗体,这让我相信黄鸿的死极为不单纯;第二,从黄鸿海难归来后的异常表现可知,他一直在害怕着什么;第三,黄鸿店铺每月都在亏本,赚的钱都流到哪里去了?这些疑点,如果放在泉州有个弥罪门的据点这个前提下来考虑,那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王喜来默然片刻,微微一笑道:“没错,我就是弥罪门的牧者。”
弥罪门是一个以惩恶扬善为己任的秘密帮会。但这帮会对罪大恶极之辈所持的态度,却不是论罪判生死,而是给人戴罪立功的机会,旨在让有罪之人在余生偿还其罪债。
数十年的经营,弥罪门有着十数万帮众,数千名高手。他们隐迹于朝野之中,探人之过,查人之恶,小过小惩,大罪大罚。一般对罪深之徒,就给两条路走:一是拿命偿还罪恶,一是用余生来弥补罪过。
选择第二条路的人,就成为门里的“代罪之羊”,终生负债而行。而在他们背后,都会跟着一个监察者,敦促他们反省赎罪,履行责任。这些人被称为“牧者”。
“那么,为什么芋头花会是你们的圣物?”包满意奇道。
“圣物?”王喜来一笑,“那是官府无知编造出来的,其实,它是一种‘罪物’!”
弥罪门创立者曾在南洋学到一种降头术,只要将人的心血滴在芋头花上,就可以让人与芋头花生息相关。这种降头术后来演化成弥罪门控制“代罪之羊”的手段。每个代罪之羊赎罪前都要将心血,滴在一棵对应的芋头花上。从此,他的存在与死亡,就跟这朵花息息相关。如果有人试图逃避这份罪责,芋头花就会盛开,发出尸臭,那么就意味着,牧者可以对这人执行死刑。
“那为什么黄鸿服药假死的时候,芋头花并没有开花?”
“芋头花虽然与心血相连,但并非全知全能的,黄鸿老谋深算,对此早就有所准备,要骗过它并不难。连我那晚亲自去查探他的尸体,也以为他真的死了。要不是次日传来他尸体被盗的消息,同时芋头花也开了,我还蒙在鼓里。看来,他为了躲避这个罪债,图谋已久了。”
“那黄鸿犯了什么大罪?”包进财问道。
王喜来指着那面木屏风:“你们看看这面‘罪状屏’就知道了。”
此时木屏风已然雕刻完毕,只见一条大船的甲板上有许多人在惊恐逃跑着,在他们后面,有一伙海盗挥舞着兵刃紧紧追杀着。其中,冲在最前面的追杀者,一掌把人打得飞了出去。
那追杀者面目栩栩如生,分明就是黄鸿。
原来,早年黄鸿好结交江湖中人,并非全无收获,而是学了一门歹毒的武功。踏上走海之路后,他没有老老实实行船经商,而是以这门武功,纠集了一些凶徒,在海上劫掠商船,前后不知杀了多少人。
后来,这个披着经商之皮的海盗团伙被弥罪门所灭,黄鸿的手下都在负隅反抗中被诛杀,他则被弥罪门拿下。
为了求生,黄鸿接受“滴血”仪式,发誓用一生来抚养那些被他劫杀海客的家眷后人。
被弥罪门放回泉州后,黄鸿假称遇到海难,独自幸存回来。然后他就开设绸缎铺,按月向弥罪门交钱,这些钱都源源不断被送到他所杀之人的家属、后代手里。
代罪之羊赎罪,所得一分一厘,都必须是辛苦营生得来,不得坑蒙拐骗偷来,亦不得是贪污借挪而来,牧者职责除了看住他,还要看好他钱财来源。一旦违规,牧者可以随时处死代罪之羊。
“黄鸿害死那么多人,难怪每个月要出那么大的亏空,只能选择假死,以求金蝉脱壳了。”包满意明白过来,却又一奇,“你杀他也算是履行职责了。但你怎么有把握,黄如雨买的肉粽一定会给黄鸿吃的?”
“因为我知道,黄如雨自己是不吃肉粽的,能让他亲自来买肉粽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给黄鸿吃,另一种是用来祭奠。所以,我就赌上一把。而且,我准备悄悄到他家去看着,如果是黄老爷自己吃,我会阻拦的,谁知道,黄鸿竟在这时派人来杀我……”
这时候,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官差赶来了。王喜来看着包满意,微微一笑:“朝廷对我们弥罪门的赏格是每人五百两银子,看来,这回你赚到了。”
话落,邢捕头匆匆进来:“啊,包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是有些劫匪来打劫,被我们给打发了。”包满意冲着王喜来笑了笑,“放心吧,你好好养伤。”
“包仔,抓个弥罪门的人就能得五百两银子,你为什么放过他?”
回到满意斋,包进财对这个问题依旧没想通。包满意打个哈欠:“财叔,你都问几遍了?在你眼里,我真是那么世俗,那么贪财吗?”
“是啊。”包进财认真地点点头。
包满意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财叔,这么久了你还不懂我的心。我承认五百两银子对我诱惑很大,但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对不对?弥罪门这种匡扶正义、消弭罪恶、造福于民的门派,我敬佩都来不及,岂是五百两银子就会将它出卖的?”
“那要多少钱才肯出卖?”包进财追问道。
包满意想了想:“起码也得五千吧。”见包进财双眼圆瞪,忙又笑道,“当然,五千我也不干。太划不来了,万一弥罪门也判我有罪,把我变成代罪之羊,让我用一辈子来还王喜来的债,那我不是要变成下个黄鸿吗?”
“我就说呢,包仔你怎么突然变成业界良心了,原来是贪生怕死啊。”
“我是个生意人,做什么事都要控制风险,争取利益最大化。呵呵,跟你说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包满意笑道,“我再问你一个老问题:对罪大恶极之人,怎么处置比较好?”
“我还是觉得杀干净了好。”
“唉,财叔你这辈子注定没有发财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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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无银
文/记无忌
本文总字数:10675
文\记无忌
笨贼
酷暑的闷热,一如树梢上鸣蝉的高歌,让人无处可逃。
王鹤终于忍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
王鹤年少时习武,心高气傲,闯荡江湖的几年却是到处碰壁,惯了鸡鸣狗盗,才知什么行侠仗义都是吹出来的狗屁,于是便回至德镇,当了个差役。
听到更夫打更的声音,王鹤想追出去跟他聊聊天,刚到了大门口,却看见那更夫鬼鬼祟祟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腾身一跃,翻墙跳进了隔壁的院子里。
王鹤眉头大皱,他隔壁家的主人叫张三,算是镇子上的小富户,开了个铁匠铺,收了几个徒弟打下手,生意挺红火,为人也不错,前两年王鹤盖房子,还是问他借的钱,至今不曾还清,他也从不催债。
都说“树大招风,财大招贼”,难道张三家居然被贼惦记上了?
王鹤轻身攀上墙头,往隔壁张三家院子里望去。
却见那更夫盯着院子里的石磨看了半天,上前敲了敲磨盘上的碾轱辘,脸上露出喜色,将那碾轱辘从石磨上拆了下来,背在背上,去开反锁着的院门。
“站住!”
王鹤大喝一声,向那更夫扑了过去。
更夫看见王鹤,顿时脸色一变,推开大门,便欲往外逃。
“哪里跑?抓贼啊!”
那碾轱辘是用来磨粮食的,寻常人抱都抱不动,就算这笨贼力气不小,背着碾轱辘,也绝对跑不快。
王鹤追上更夫,一脚踹了出去。
那更夫一侧身,居然躲过了这一脚,王鹤心道:“这小贼居然还会功夫?”又出拳向那更夫打去,笨贼一掌将他拳头格开,转身又逃。
王鹤一个扫堂腿,去绊他的脚,那更夫毕竟背负重物,脚步不及往日灵活,被王鹤一脚勾倒,顿时向前趴倒在地上,碾轱辘重重压在他背上,更夫顿时一口血吐了出来。
王鹤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贼,偷什么不好,居然偷个碾轱辘?”
此时张三已被吵醒,披了件外衣出门来,看见王鹤跟趴倒在地的更夫,便愣了一愣。
“张三哥!”王鹤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张三听罢,冲王鹤抱了抱拳:“多谢王二哥啦!”
王鹤道:“没事,我拿他回衙门,定得让他好好吃顿板子!”
“王二哥且慢!千万不要送他见官!”张三急忙将他拦住,有点难以启齿地道,“王二哥有所不知,他不是什么小贼,而是……而是我亲弟弟,唤作小四儿。”
“啊?”
盗疾
王鹤怔了半晌,才问道:“你俩是亲兄弟?咱俩当了几年邻居,我怎不知道你有个弟弟?”
张三道:“小四儿是打更的,都只在夜里出来,且向来不愿来我家里,所以王二哥不知道。”
“可就算是亲弟弟,也不能偷兄长家的东西啊!”
张三苦笑道:“我这小弟打小就有偷鸡摸狗的毛病,屡教不改,一直到十八岁时,终于惹上了大麻烦,我家老头子也因此去世了,死前要他再不许偷别人家的东西。老爹死后,他倒真的痛改前非,虽然还是好吃懒做,倒也不再盗取他人财物了。”
王鹤道:“谁说他痛改前非了?今晚不就被我逮了个正着么?”
张三道:“这个……是我给他出的主意,让他来偷的。”
“啊?”
王鹤只觉匪夷所思,这笨贼偷个碾轱辘,已经够奇怪了,弟弟偷哥哥家的东西,更是奇上加奇,更离奇的是,这次偷盗,居然还是当兄长的怂恿弟弟干的!
王鹤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兄弟俩都有病么?”
张四从地上爬起来,怒骂了一声:“你他娘才有病!”
“闭嘴!”张三瞪了张四一眼,赧然道,“王二哥,我倒是没病,有病的是我这兄弟。”
王鹤道:“还真有病?什么病?不偷东西他会死吗?”
“说不准还真会死。”张三苦笑,“小四儿盗窃成癖,从小养成的性子,一日不偷,便一个月不舒服;一月不偷,便一年不舒服;一年不偷,便一辈子都不舒服……”
“还有这种怪癖?”
“王二哥,你相信我,自从老爹死后,小四儿真的不曾去别家偷过东西!”张三道,“我见他憋得难受,便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来我家偷。王二哥你想,若他真是为了盗窃财物,什么值钱东西不能拿,非要偷个又笨又重还不值钱的碾轱辘?世上可当真有这么笨的贼么?”
“说的也是。”王鹤点点头,“行了,真是天方夜谭,我不管了!”
张三点头作揖:“多谢王二哥!”
惯犯
那一夜的事,并未在王鹤心中留下太多痕迹。
但第二日夜间,这怪事居然重演了。
王鹤本来正在自家外院洗衣,却见一个人影往隔壁张三家潜了过去,好奇之下,王鹤忍不住便跟了过去,见那人翻墙进了院子。
王鹤爬上墙头,往墙内望去,就见那人轻手轻脚,到了石磨旁边,将那碾轱辘从上面拆了下来,然后轻轻放在地上,滚着那碾轱辘来到门边。
这人从里边将反锁的门打开,刚要推着碾轱辘出门,就看见一个人影挡在门口。
“让你偷东西!”
王鹤怒吼一声,钵盂大的拳头便砸了下来。
那人一屁股坐倒,看见王鹤,顿时叫了出来:“娘的!怎么又是你?”
王鹤也愣了:“又是你?”
这时他才看清楚,这人竟还是昨夜来偷盗的张四!
只不过张四被他打了一拳,左眼眶外青了一圈。
王鹤道:“你这厮,不去好好打更,怎么又来偷盗?”
张四咬牙道:“我偷我哥家的东西,关你屁事?”
王鹤翻了个白眼:“怎就不关我事?老子好歹也是个当差的,看到偷鸡摸狗的事,怎能坐视不理?”
张四道:“偷也没偷你家东西,给我让开了!”
“放屁!”王鹤当然不让。
却不想这张四也是个气性大的,居然直接动起手,也不摆什么架势,丢下那碾轱辘,就向王鹤一拳打来,王鹤出掌一架,然后还了一脚,心中道:“这厮居然颇有些武功底子,没有一二十年苦功,根本练不出来,怎么可能是一般的小毛贼?”
却听卧室里有人叫道:“谁啊?”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张四一听到,便不想跟王鹤缠斗,转身便跑。王鹤却哪容得他跑,将他给缠住了,口中叫道:“张三嫂,叫你当家的出来,你家兄弟偷东西,又被我捉住啦!”
这女人是张三的妻子宛娘,出身书香门第,是个才女,怀孕已有八个多月了,张三宝贝得很,整日当心肝儿一样伺候。
张三很快从屋内出来,上前便是一脚,将张四踹倒在地,怒喝道:“你这小畜生,怎敢跟王二哥动手?”
王鹤眉头一皱,张三会些功夫,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张三武功这么好,他跟张四过了几招,感觉张四拳脚挺硬扎,跟他斗了许久都没落下风,却不想被张三一脚就踹倒了。
张四脖子一拧,面上颇有不服,却不敢反驳,只愤愤看了王鹤一眼,嘴里咕哝道:“多管闲事!”
王鹤道:“蠢贼!我教你个乖,以后偷东西,偷个好拿点的玩意,别傻不拉几整个碾轱辘,又笨又重,还容易被我抓住!这玩意儿不是宝贝疙瘩,你脑子秀逗了啊?”
张三咳嗽道:“王二哥说的是,他的确是脑子秀逗了,我家这碾轱辘用了好多年,也不值钱,更没什么秘密,他就是偷着过过瘾而已。”
王鹤笑了笑,心下却想:“你急着澄清这碾轱辘不值钱,还一再表示这就是个普通碾轱辘,这不是欲盖弥彰么,你这么说,鬼才信你这碾轱辘就是块普通石头!”
张三道:“王二哥,今日又累你费心啦!”
王鹤道:“没事,我欠你好多钱,帮你点小忙也是应该的。至于你家小四……偷鸡摸狗是一种病,得治!”
张三道:“王二哥说的是,只是……以后若再碰到我家闹贼,王二哥就当没看到行么?”
王鹤脸色—僵,道:“罢了,是我多管闲事!”
说罢便转身而去。
黄狗
这些天,王鹤感觉自己就像是魔怔了一般,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总有一只碾轱辘在脑袋里碾来碾去。
每到晚上,王鹤都睡不着觉,忍不住要趴在墙头望一望,只是这几日那张四只规规矩矩打更,没有其他异动。
这日晚上,张四敲着锣,从街上走过,路过这边的时候,很仔细地看了看张三家的墙头,然后又敲着锣走了。
王鹤耐住性子,还趴在墙角等,没过多久,就看见张四重新跑了回来,见四周没人,这才偷偷翻墙跳了进去,然后蹑手蹑脚,往院子中那个石磨摸了过去。
张四拿出工具,准备将石磨上的碾轱辘卸下来,谁知便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一条黄狗从角落里冲出,向张四扑来。
张四骂了一声娘,一掌将那黄狗拍死,卧房的灯却已然亮了,张三端着一盏烛台走了出来,面色冷峻,看着张四道:“你这厮,还是贼心不死!没想到吧,今天我买了条狗,栓在院里看家。”
张四道:一“这东西是当年爹留下来的,凭什么就归了你?你如今也算有了自己的家业,又有了美貌婆娘,娃都快生了,而我呢,我不过孤魂野鬼一个,白日睡觉,晚上打更,混吃等死……”
说到这里,张四声音大了起来:“你说说看,这东西应该归谁?应该归谁?”
张三道:“老爹死前,家里的物件都交给我处置,你说归谁?”
张四盯着张三看了半晌,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大不服气。
张三厉声道:“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混成了个什么模样?整天就知道醉生梦死,脑子里就记着这东西,你要是能把这东西忘了,不去管他,而是去好好找个活计来干,现在也不是这副模样!”
张四拧着脖子道:“我就这样!”
“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给我乖乖滚回去!”张三道,“怎么着,还要我赶你回去不成?”
张四嘴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王鹤靠在墙角,心想:“贼斯鸟,还跟我说那碾轱辘就是个石头疙瘩,这下被我知道了吧,那东西绝对是个宝贝!我就说呢,什么盗窃成癖,什么偷碾轱辘过过瘾,全他娘是糊弄人的!”
魔怔
宛娘已经怀孕九个月,眼看就要生了,张三决定去县城里,请最好的产婆过来给她接生。
“老三,娃儿就要出生了,只有你在身边,我才觉得心安,镇子里的郭婆婆,我看也行的。”
“那怎么成?”张三道,“生孩子是大事,对女人来说,简直就是要死一回,万一要是出点意外,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郭婆子那三脚猫的本事,我怎么能放心?去县城也不远的,我连夜就赶回来!”
或许女人怀孕之后,就会格外娇弱起来,张三要去镇上请产婆,宛娘却眼巴巴地看他出门,甚是不舍。
“可是……晚上要是来了贼,怎么办?”
“我让小四跟我一起去县城,你放心,除了小四,没人惦记咱家的东西。”
“嗯。”
张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晚上把门关好,睡觉的时候,万一听到点什么动静,真有贼来偷东西,就装作睡着了没听到。偷儿胆子都跟针尖一般大小,要是被惊吓到了,反而会狗急跳墙,暴起伤人,咱家那点家当也没什么要紧的,关键是保护好自己!”
王鹤看见张三出门,便诧然问了一句:“张三哥,这是干什么去?”
“我去县城里请个产婆回来。”
王鹤道:“嗯,是得慎重,等娃生了,别忘了请我喝酒!”
张三道:“那是当然!王二哥,今晚我不在家,要是家里有什么事,你可要替我照应着些。”
王鹤满口答应,心里却想:“做了亏心事,才怕鬼敲门,发了不义财,才怕鬼惦记,不然你让我照看什么?”
张三离开后,王鹤在他门前看到一锭银子,想必是他离开前掉的,王鹤捡了起来,想要敲开张三家的门,还给张三嫂,却又犹豫了,站在张三家许久,终究将那锭银子揣进了自己怀里。
王鹤怀里揣着一锭银子,就像胸膛里揣了个烫山芋,浑身烧着了一样,整日坐立不安。
从早上到晚上,那只碾轱辘又在他脑子里碾过了一遍又一遍。
夜深入静,他终于爬起床,穿了一身黑色衣服,拿一块黑布将脸罩住,翻上墙头,跳进了隔壁张三家的院子里。
他看着那个石磨上的碾轱辘,念念有词道:“我不是为了这东西来的,张三让我照看他家,我只是来看看而已,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念叨着,念叨着,他突然便想:“张三这些年下来,究竟赚了多少家当?家里藏了多少银两?是不是也置办了不少珠宝?还有……还有……当初我盖房子,找他借了不少钱,镇上跟他打过欠条的人更是不少,他一定每日都记着账,算着利息吧?”
王鹤浑身颤抖。
他想,他真的是魔怔了。
叫喊
张三才出门一天,当夫晚上,宛娘就听到家里有异样动静。
她心里一阵乱跳,眼睛微微睁开,瞥到窗户外闪过一个人影,似乎是进了隔壁那间房,过了不久,又听到一阵轻微响动,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宛娘急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半夜翻墙入室,这分明便是进了贼!
这卧房是个套间,她睡在里屋,这贼人进的是外间。
之前张三在身边的时候,她哪用担心什么毛贼,只要有他在身边,即便是门窗都打开着,也睡得安稳。本来女人怀了孩子,便会贪睡一些,可这天晚上一直到半夜,她都愣是没能睡熟,这么点响动,就叫她心惊肉跳的。
宛娘一颗心“怦怦”直跳,躺在床上装睡,只盼着那偷儿偷了东西,早点离开。
那贼在厢房里翻了许久,最后终于摸到门边的那个柜子,宛娘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老三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都藏在那柜子里了。
她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便是张三临走前的话:“万一听到点什么动静,真有贼来偷东西,就装作睡着了没听到。偷儿胆子都跟针尖一般大小,要是被惊吓到了,反而会狗急跳墙。”
可一想到那些钱都是老三的血汗,宛娘胸口就一阵阵割肉般的疼。
那贼人在柜子里翻了许久,才转身出了门。
宛娘这才爬起身,也来不及看少了什么东西,便悄悄来到门口,探头向外看去,却见那贼人在院子里踱步,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仿佛焦躁难安,又仿佛在谋划着什么。
这人在石磨旁边转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伸手在墙头一攀,借力往墙上跳去。
“咣!”
便在这时,街上传来一声锣响,然后又传来更夫的喊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贼浑身一颤,顿时从墙头掉了下来,崴到了脚,一瘸一拐地藏在院子的角落里。
张四被张三叫去县城了,这打更的是临时请来的更夫。
等那更夫敲着锣走远,那毛贼才惊魂未定地从角落里出来,此时他脚受了伤,已无力跳上墙头,看到院子里有个打铁的草棚,便顺着那草棚爬上墙。
“这贼真怪,进来时翻墙,怎么出去时也不走门,还要翻墙?”
宛娘眼看着那笨贼好不容易爬上墙,然后顺着墙往另一头爬,那里是她家跟隔壁王鹤家相接的地方。
原来他是要跳到隔壁王鹤家去!
这小偷好生贪心!偷了她家还不够,还要去王鹤家里继续偷!
“王二哥!贼!有贼!”
眼见有贼进了邻居家里,怎能视而不见?宛娘终于按捺不住,从门内走出,大声叫喊起来,给隔壁的王鹤示警。
只是这一声喊,却让她家老三足足恨了她一辈子。
王鹤发誓,他当时真的没有偷东西!
虽然他想过,而且想过不止一遍。
他在那石磨边转悠了很久,但终究没有去动它;他也翻了张三的柜子,却也没有拿走一样东西。
他唯一下定决心要拿走的,是几年前写的那张欠条而已,当初借债的时候,他对张三是真的感恩戴德,但恩情念了好些年,就成了一种负累,他老是记得有一笔债没还,总觉得在张三面前抬不起头来。
当初写的那张欠条,也仿佛成了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反正这么多年,,张至都不曾问他讨过债,或许当初那笔小钱,人家早就给忘了,只拿走一张无关紧要的欠条,又有什么大碍?
可他翻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张欠条,不光是他写的欠条没有,就连别人写的,也不曾见到。
他终于放弃,准备翻墙回家。
可好不容易爬上墙头,却听见一声:“王二哥!贼!有贼!”
他像是被闪电劈中,脚下不稳,再度掉落墙下。
爬起身,就看到了缩在门边的宛娘。
宛娘也没想到,那人居然再次从墙上摔下,月光之下,眼珠子不住转动,神色阴沉。
宛娘心下害怕,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那毛贼顿时给刺激到了,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宛娘心里起了一个突,忍不住又叫:“王二哥,有……”
话喊到一半就顿住了,宛娘胸口赫然插了一把短刀,鲜血渐渐沾湿了衣裳。
毛贼也被吓得惨了,他显然也不想闹出人命,方才宛娘一叫,他顿时狗急跳墙,下意识地便一刀捅了出去,等听到刀刃入肉的声音,方才意识到闯了大祸,一颗心拔凉拔凉,惊慌失措之下,又想跳墙而遁,却怎么也跳不上去,愣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可以走门,笨手笨脚地开门走了。
经验丰富的老贼,若是被人抓住了,决不会惊慌失措,暴起伤人的。
只有第一次做贼的愣头青,才会狗急跳墙,把原本只是偷鸡摸狗的小事,闹出人命来。
接生
宛娘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蹿进了自己身体,继而全身热量都在泄走,她两条腿不住颤抖,身子软倒过去,脑子里颠来倒去地想:“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孩子!”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劲,宛娘勉强爬起身,却又瘫倒在地上,只觉心中愧疚,怀胎十月,好不容易孩子要出生了,怎能让他来出世,就给自己陪葬?
于是她做了一个会让曾经的她毛骨悚然的决定。
她拔刀。
鲜血四溅。
短刀一拔出来,鲜血便汩汩地往外涌,宛娘咬了咬牙,掀开衣裙,露出高高隆起的小腹,然后一刀割下去。
眼泪不住地往外涌,她已然咬伤了舌头,口中不住倒抽冷气:“好孩子……娘不要你陪着娘死,娘要把你生出来,你……你要好好的……嘶……你好好的!”
月亮不忍再看,悄然将脸藏在了云后。
这实已是世上最残忍的接生了。
不甘
张三和张四在前面走,产婆跟在后面不住地埋怨——谁要是被逼着大半夜赶路,也铁定会埋怨的。
张三心中牵挂妻子,连晚饭也没吃,便催着产婆赶路,一路上没少遭骂。
回到家时,已是月笼寒纱,夜色沉沉。
家里大门敞开着,张三蓦地一阵心悸,急忙进了院子,隐隐见到前面地上横着一个人影,还有一阵嘶嘶抽气的声音,他急忙停住,将手中灯笼往前面探了探,登时眼睛大睁,胸口被巨石砸中一般,浑身僵硬。
“宛娘?”
“啊……”跟在他身后的产婆看了个清,顿时尖叫起来。
宛娘全身衣衫沾满了血迹,身下一滩血泊,小腹上赫然有两道口子,血淋淋一片,甚至还有脏器露在外面,旁边还有一团血肉,隐隐是个婴孩,张三浑身颤抖,哪忍再看?
“老三……”
宛娘身体抽搐了两下,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
“宛娘!宛娘!”张三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般,将宛娘搂在怀里,笨手笨脚地去捂宛娘身上的伤口,可那伤口割开得极为可怖,那里却能捂得住?这七尺大汉早不知所措,涕泪交流地哭叫:“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家里……来了贼,我叫了声……”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要是半夜有贼来,让你不要做声!你怎么不听话?你怎么不听话?”张三怒声嘶吼。
“他偷咱家的东西,我……可以装作不知;但那贼又跑去王二哥家偷,我……我怎能当作没看到?”
“你!你……”张三捏紧了拳头,指尖将手掌戳得出血,只觉一股恨意充塞心肺,“你个傻女人……”
那一刻,他是真的恨宛娘,好恨好恨。
宛娘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有气无力地道:“对不住……老三……对不住……”
“对不住有啥用,你给我好起来啊!”张三鼻涕眼泪都已流成了河,“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就算看见贼进了别人家屋子,也不要叫喊了。”
“不行啦,老三……我就知道活不了了,我刨开肚子,让娃出来……娃,娃……他怎么不哭啊,他……”
“好着呢,你放心了,是个男娃,咱老张家的儿孙,生来就不哭的!”张三自己却已哭得稀里哗啦。
这个傻女人,生孩子哪有这样生的?平时杀鸡都不敢,却敢用刀子在自己身上乱来,那么可怖的口子,竟然还割了两刀….
“男娃,男娃……”宛娘抽搐着笑了笑,终于断了气。
整个院子静了下来,张三傻了一般,怔怔地抱着宛娘,一动不动。
张四将地上的婴孩抱起,发现还活着,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居然一声不哭。
张三猛地仰头大叫:“张三啊张三!你害死她了!你害死她了!”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晕了过去。
王鹤坐在自家墙边,喘气。
怎么会这样?
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拿,怎么却被当场撞破了?
明明还算不上贼,怎么却要做贼心虚?
明明连东西都没偷,怎么就失手杀了人?
为什么会这样?
凭什么会这样?
碎裂
张三家的丧事惊动了整个顺德镇。
这几日,王鹤白天身困体乏,夜里无法入眠,这日好不容易入睡,却见一柄短刀插进了自己胸膛,他猛然惊醒,才发觉是梦。
但那柄刀,却如鲠在喉,让他坐立难安。
整个顺德镇上的铁器,都出自张三家的铁匠铺,王鹤那日慌乱中杀了人,刺中宛娘的那柄刀,却并没有带回来,虽然张三的铺子打造的短刀为数不少,但只要用心,终究能查得出那柄刀的来历。
王鹤一咬牙,翻墙跳进了隔壁院子里。
那柄刀比想象中更好找,就端端正正摆在堂屋的供桌上,放在宛娘牌位的正前方,王鹤冲那牌位拜了一拜,却不敢正眼去看,只拿了那柄刀,扭头便走,出了堂屋,看着院里的碾轱辘,却迈不动步了。
他心头愈发不甘:“偷都不曾偷过,为何就成了杀人犯?”
他又咬了咬牙,想要将那碾轱辘给拆下来,谁知走到石磨跟前,却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石磨后面,藏着两个人。
张三和张四。
张四冷声道:“果然是你!”
张三看了眼王鹤手中的刀,却是平静得可怕:“那日我回来,宛娘跟我说家里来了贼,可我检查过家里的东西,什么都不曾少,反倒多了一样东西。多出来的,便是这柄短刀了!”
张四叫道:“混蛋!你为什么杀我嫂子?”
“我没想杀她,我……”王鹤看着那只碾轱辘,却说不出话来。
张三看见他这般模样,怒吼道:“我早告诉过你了,这石头不是什么宝贝,也没藏什么秘密,它就是个石头疙瘩!”
这些时日,这个碾轱辘一直在王鹤脑子里碾来碾去,沉甸甸的,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此时终于崩溃,尖声笑了起来:“谁信啊?你俩三番五次,就为一块石头疙瘩争来抢去?”
“好!我让你来看看,这里边是什么!”
张三拿来他打铁的大锤,一锤往那碾轱辘上砸去。
王鹤心头一颤:“这一锤下去,里面藏着的珠宝,岂不是要一起被砸碎了?”
一声闷响,碾轱辘应声而裂。
欠条
没有什么珠宝,除了碎石之外,只有一块羊皮。
王鹤脑子里又想:“藏宝图?”
张三点上一盏灯,将那羊皮捡起,递给王鹤,王鹤打开一看,愣愣许久:“你们兄弟俩争来抢去,就为了这东西?”
张四道:“那还为什么?”
王鹤一脸苦笑,这羊皮上哪里是什么藏宝图,而是一个账本,上面罗列的,是一个个欠条。
不是别人欠张三的欠条。
而是他张三欠别人的欠条!
欠的不是千贯万贯的金银,而是一针一线的恩惠。
王鹤道:“我曾给你打过的欠条呢?”
“你的欠条?”张三道,“我都是借钱给本分人,有能力还,他自然会记着还;没能力还的,也便不计较了。我们老张家,向来只记自己欠别人的,不记别人欠自己的!”
王鹤怔怔许久,才道:“就算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欠一碗饭还一头牛,这些年也该还清了吧,张四为何还来抢这账本?”
张三道:“别的是还得差不多了,可最后一笔,还不曾还。”
王鹤顺着羊皮读道:“四儿七岁,身染风寒,家贫无钱买药,徐郎中施药益智……”
张三道:“不是这条,最后一条被缝起来了,我爹死前,交代我们十年之后,才能拆开,据说,欠的是一条命。”
王鹤仔细一看,那羊皮最下方确实倒卷上去一截,用针线缝了起来。
张四道:“今日正好便是老爹十年忌日,可以拆了。”
王鹤将那缝起来的一截拆开,见到两行字,读了出来:“肃北刀王和清羽剑杨羽约定生死决斗,十年之后,八月八日……”
张三苦笑:“原来如此……”
王鹤道:“这是什么意思?肃北刀王和杨羽的战约,跟你们有何关系?”
张四道:“是了……杨羽救过我爹性命,十年前,听说杨羽中了毒,老爹带着我俩去他家探望,在杨羽家住了不少时日,我当时游手好闲,恶习难改,有一日在门口,有人把我当成了杨家人,给我一个锦盒,说是一封信,让我不要打开,直接送给杨羽……”
张四说到这里,神色变得古怪:“我当时怎么都不信那只是一封信,那盒子是檀木所制,镶嵌着翡翠,还说是封信,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里面没藏珠宝,能用这么贵重的盒子?我鬼迷心窍,就把那盒子留了下来,找了个僻静地方准备打开,却被老爹逮了个正着。老爹打开那盒子,里面居然真是个帖子,他看完之后,神色难看,将那帖子烧了,然后将我打了个半死,连手都打折了,还跟我说,如果以后再偷人东西,便不许我姓张……我反驳说,那帖子是别人给杨羽的,你怎给他烧了?老爹不说话,却气急败坏,打得更狠了,后来他气得吐了血,旧伤复发,居然—命呜呼了……原来,那盒子里藏的,是肃北刀王递给杨羽的战书,杨羽中了毒,武功废了大半,根本无力应战,所以老爹便将那战书烧了,打算替杨羽应战……”
张三苦笑道:“恐怕老爹深心里,也是不想看到那份战书的……”
肃北刀王的大名,王鹤早已如雷震耳,清羽剑没有中毒前,或许有一战之力,至于张三和张四,要赴肃北刀王的生死之约,绝对是有死无生。
王鹤道:“既然不想看到,就当没看到便是了……”
“怎能当没看到?”张四道,“看到了便是看到了,既然看到了,便不能不管!清羽剑哪有不赴盟约的道理?张家哪有不报恩的道理?三哥,嫂子虽然走了,娃总是活了下来,这战约当初是我偷来的,便该我去!”
“当然是我去!”张三道,“其实,宛娘死了,也有几分该怨我!”
张四愕然:“怎又怨你?”
张三苦笑道:“这些年,我也时时惦记着账单上欠的最后一笔债,老爹曾说过,那是个人命债,本来,我早就决心还这条命了,可这几年,我有了家,有了业,有了娇妻,还有了娃,我就忍不住想,如果这账单丢了,看不到了,我最后那笔人命债,岂不是不用还了?”
张四哽咽道:“哥……”
张三道:“四儿两次三番来偷这碾轱辘,我发觉你王二也对这玩意感兴趣起来,于是就起了心思,心想我若是出趟远门,给你个机会,是不是这玩意就真的会丢了……可是壬二啊王二!你把这玩意拿去便是了,为何要伤我的宛娘!害我的宛娘啊!老天,我就动了这一次小心思,你就如此报复我吗?”
王鹤只觉老天跟自己开了个大玩笑,跪倒在地,羞愧不已。
张三双目发红,将大锤举过头顶道:“王二,我先杀你,给宛娘报仇,然后再去赴生死之约,你服不服?”
王鹤涩然道:“服!”
张三一锤砸下。
王鹤突然往旁边滚开,躲开这一锤,将那张羊皮揣到了怀里,然后跳墙而逃,高声叫道:“张三哥,我刚才没把这最后一个欠条读完,你们只知决斗的日期,不知决斗地点,这场生死之约,我替你们去了,至于欠你一条命,且先放着,我在这羊皮上打个欠条,决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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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法墓天·金风玉露(下)
文/李亮
本文总字数:36057
文/李亮
第三章,恋战,难测如阴
人心叵测。
最忠勇的,可能内藏奸狡。
最懦弱的,也许内藏刚猛。
最热情的,心中的孤苦,无人可诉。
最冷漠的,遇上弱者,或许会伸出援手。
最平凡的,在危险面前,可能突然迸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而最伟大的,可能下一瞬间,便黯然失色。
人心便是世界。
来玩嘛,来玩一个把世界装入人心的游戏。
1、
从英灵塔上一跃而下,摇光只觉得整个人蓦地一轻。
商思归和孟浩天忽然表现出来的真实面目,早已令她的心里被恐惧、愤怒、委屈、绝望所填满。和商思归厮打时,她的胸臆间堵着一口坚硬如顽石的气,冷冰冰地越积越多,令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二十年为复国奔走,到头来在别人的眼里却如同一场儿戏。忠肝义胆的背后,竟是那些猥琐龌龊的欲望。
借着狂雷闪电,摇光从英灵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一瞬间,她的头脑中什么也没想,心中只洋溢着放下一切的轻松喜悦。
风声呼啸,她笔直地向下面的黑水沼泽落去。
最后一次施展灭宙术拦住商思归之后,她已再无余力施展神通,这样落下,自然是必死无疑。
可是这样死了,至少还可以保持清白之躯。
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用仅有的余力紧紧地拉住已经破碎的衣襟。
摇光在空中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流星一般坠落。
蓦然间,摇光下落的身子一滞。
她的身体忽然受到了许多由下而上的阻碍之力,那些力量不停地崩溃,可却又不停地补充上来,恰到好处地令摇光下坠的势头迅速变慢,却又不至于令她的身体受伤。
摇光吃了一惊,一睁眼,却吃了更大的一惊——
只见在她的眼前,一颗丑陋的头颅正在半空中滚来滚去。
那颗头颅圆滚滚的,如同一只葫芦,头发已经脱落得只剩了几绺,头皮、面皮皱巴巴、湿漉漉,隐隐发青,一双肮脏的灰白色眼睛一边淌着污水,一边骨碌碌地转着。
——那是一只……水鬼?
“公……公主……”那水鬼惨叫着,头顶上飞起半条手臂、一条大腿。
摇光才发现,这水鬼已被自己砸碎了。不光是它,在自己的身下,原来有许多水鬼聚合起来,叠罗汉一般攒了尖尖的一个堆。
水鬼堆中,外层的水鬼仰面向天,一起伸手来接摇光,煞是悲壮。
摇光摔入那一群摇曳的手臂丛中,水鬼的身子松软无比,给她一砸,登时四分五裂,胳膊腿乱飞。
不过一只水鬼碎了,便有下层的补上。一群水鬼,争先恐后,像是在石柱底部铺上一个厚厚的肉垫,“咕叭”一声,终于前仆后继地将摇光接了下来。
污水四溅,断肢满地,摇光从尸堆中落到实处,发现身下是一条竹筏。
冷凄凄的月光照在沼泽地中,弯曲的树影如同鬼爪。
“公主,您没事吧?”先前和她说话的那颗头颅在滚在她的脚边,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嗒嗒”叫道,“公主,您怎么了?”
摇光满身污秽,心力交瘁之际,又受到这样的惊吓,真恨不得还不如就这么死了。伸脚一踢,把那颗头颅踢下了竹筏。
忽然,在摇光身后,一个人怯生生地道:“公……公主……”
竹筏的尾部蹲着一个人。
那人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帽檐压低,令人看不清他的五官。说完这句话后,他才微微抬起头来。草帽下,他皮肤黝黑,一双牛眼,眼白硕大,在月色下乱转。
——如果不是鼻子下方挂着两道鼻血,他的样子,倒也有几分高手风范。
“快逃。”摇光道。
“什么?”那人愣了一下。
“逃……”摇光说出最后一个字,心神一散,已是昏了过去。
那人是弱水劳家,现今唯一的神通将领劳大。
劳大这人在复国军中的身份,颇为尴尬。先前他的父亲被亲族排挤,带着他和他的弟弟劳二流落在外。一直等到父亲去世、弟弟病死,复国军人手不够,他才被秘密召回。可是他人土气,偏偏又市侩得厉害,没有半分淳朴。四处讨好人时,只会弄巧成拙,说出的话常常令被他恭维的人疑心自己是挨了骂。
加之他父亲的旧案,劳家寥寥可数的几个人都跟他合不来。劳家尚且如此,何况别人?于是虽有一身神通,却只被派着掌管了黑水渊与外界联络的一只竹筏。
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劳大终日躲在竹筏上。
可是谁又甘心一辈子做个渡夫?他其实也一直在等立功的机会。
今日摇光公主遇刺,复国军下到沼泽中搜人,劳大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的竹筏在沼泽中来去自如,速度远快于常人,不知不觉,便成了在搜索圈边缘单独行动的唯一一人。
他有他的打算:一来,若是和别人一起行动,发现了刺客,只怕没有他立功的机会;二来,若是载了别人,竹筏行动缓慢,他也难于发现敌人;三来,他熟悉沼泽,万一他发现了刺客,自然也不想便宜了别人。
他一个人在沼泽中游荡,忽然听见头顶上有鸟翅声响,仰头望时,便见一大团飞鸟浩浩荡荡地向着英灵塔飞去。
劳大虽然见识浅薄,但也有些小聪明,一眼便认出那鸟群是苏寻的神通,立刻想到,苏寻居高临下,只怕比自己更易于发现敌踪,于是跟了过去。
——那也是他的“必胜法”!
却不料,在英灵塔下,没给他找见刺客,却给他等来了公主。 .塔顶一声雷,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抬头去看,便看见了在漫天的电光中,一个人飞扑而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几乎是灵光一闪,立刻召唤水鬼叠起罗汉,接下了摇光。
他的“鬼影憧憧”原本只是幻术,但给他日夜苦练,终于由虚入实,凝出了水鬼实体,可还是脆弱得厉害。
今天给摇光一砸,几乎全军覆没,就连他本人也受到灵力反挫,鼻血横流,伤得不轻。
“公主,您……到底怎么了?”劳大抹了一把鼻血,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也就在这时,他已蓦然感到一阵杀机。
一道乌黑的剑光骤然从英灵塔顶辗转落下,飞快地向他逼来。
“孟大人?”劳大又惊又喜。
英灵塔“咔咔”作响,在这一瞬间,已从石缝中长出了许多树枝、灌草。劳大恍惚了一下,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文丞商大人春生剑的效果。
孟浩天在草木上得以借力,左右迂回,反复起落,转眼便要落地。
孟浩天一言不发,却又来势汹汹。劳大心中不安,筏尾两杆小旗,手不知不觉已扶上了绿旗。
孟浩天那一向英俊高傲的面孔越来越近,可是却五官扭曲,满是杀气。
劳大看清楚了,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孟大人、商大人同在,摇光公主却重伤坠崖?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不知不觉老大已将绿旗轻轻一摇。蓦然间,沼泽震荡,他与英灵塔之间的水面猛地扩大,原本只有两丈多宽的污水,忽然间便已有十几丈之遥。
劳家神通“水天一色”,只消摇动绿旗,便可改变水域的面积。
孟浩天一剑落空,远远地落在英灵塔下,隔着水面大喝道:“劳待芒!”
劳待芒就是老大的名字,他愣了一下,隔着一段安全距离,他终于能思考一下了。
出鞘的寒寂剑、藏而不露的春生剑、坠崖的摇光公主、全军追捕的刺客……一条条信息纷至沓来,在他的脑海中拼凑起来。
“你……是你们行刺公主!”福至心灵,劳大忽然惊叫一声,一点竹篙,竹筏已如离弦之箭般驶向远方。
毫无准备,可是他已救了公主。
劳大心花怒放,竹篱急点,竹筏在沼泽中左穿右插,如鱼得水。摇光倒在竹筏中段,虽然意识全无,但瞧来呼吸平稳,也暂无性命之虞。
若不是他与复国军中的人一直格格不入,他也不会这么快地怀疑孟浩天。
而若不是他一直被孤立着,整天在回天沼里转来转去,他也不会对眼前的水路这么熟悉。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命中注定。
——今天,就是他劳大时来运转,救驾立功的时机! ’身后人影起落,孟浩天如同一只黑鹰,在沼泽中小心落脚,紧紧追赶。
劳大挥汗如雨,奋力向前。远远地,前面的石林中火把闪烁,复国军搜寻刺客的大队人马已在附近。只要与他们会合,六姓合力,即便是孟浩天,也拿他没有办法。
功劳尽在咫尺,劳大一手撑篙,一手摇动红旗、绿旗。
“救命啊!救命啊!”劳大不顾一切地大叫道。
“鬼影憧憧”与“水天一色”不绝使出。前方复国军的火把已经一乱,人们听到了他的叫声。他的竹筏与孟浩天之间的距离被不断放大,水鬼如同飞鱼,跃出水面一
可是这却是他最失败的一招!
黑光一线,孟浩天已纵身而起。在高耸入云的石林间,在森森照下的月色里,他脚踏水鬼们圆溜溜的秃头,蜻蜒点水一般,瞬间已经越过了被放大过的水域,在复国军来不及赶到的时候,在没有人能够拯救劳大的时候,他已逼近到了劳大的七尺之内。
“劳大—一”孟浩天以上示下,大喝一声。
“小白脸!”
在比孟浩天更高的地方,蓦然响起一个森然的声音。
一道雪亮凄艳的刀光猛地自竹筏旁边的一根石柱上跃下,直劈孟浩天。
孟浩天大吃一惊,半空中变招,横剑一挡。
寒寂剑的黑吞之力放出,与那钢刀以毫厘之差,交错而过。“唰”的一声,那持刀人的身子在半空中蓦然一转,整个人已倒飞回去,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劳大的竹筏上。
“刺客在这里了!”
远处的复国军发现这边的动静,火把蜂拥而至,将劳大、孟浩天,以及那忽然现身的不速之客,围在中间。
“你是谁?”孟浩天问道。
“你是谁!”劳大叫道。
“她是谁?”那人凑热闹似的叫道。
火光跳动,将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那人左右看了看,吐了吐舌头。
2、
这一天的早些时候,蔡紫冠一行人在黑水渊的一片树林里浮出地面。
蔡紫冠的土遁术带了杜铭、花浓、阴小五三人,穿行地下,如此一来,干净轻松地避过了头顶上的泥沼,便已接近了黑水渊的中心。
“我们先在这里暂歇一晚。”蔡紫冠看看林外夕阳西沉的天色,道,“明天一早,再去求见摇光。”
此地距离回天沼的石林,已经不过里许。可是蔡紫冠不敢冒进,他们先前和复国军连番作对,先把人家的军粮散了救灾,又将九大尸王毁了一多半。这回为了探究火二发疯的真相,而来到人家的大本营,实话实说,已经不敢有半分逾礼之处。
“这地方臭烘烘的。”杜铭皱眉道,“又湿又冻,是人果的地方吗?”
花浓跟在杜铭后面,小声道:“可以的。”
他俩自从见过雪飞鸿之后,感情已变好了很多。
蔡紫冠看了看杜铭,俯身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杜铭大嘴咧开,一迭声地道:“这个好!这个好!”
花浓不明所以,瞪着一双美目,好奇地看过来。
却见杜铭已大笑道:“走走走,花浓!老子去给你弄个树屋!”
“其实不用的……”花浓小声道,却已被杜铭不由分说地拖走了。
于是此地只留下了蔡紫冠和阴小五。
沼泽中的树林,草木稀疏,不过倒也够了。
蔡紫冠掐诀念咒,但见草叶疯长,树枝扭曲,以一棵歪脖老树为基础,“萌蘖术”转眼便在半空中搭出一间草房来。
“真好!”阴小五鼓掌道,“你三师伯也没你用的这么好。”
“萌蘖术”本是神通六将之三,叶天师的看家本领,后来才传给了蔡紫冠。
阴小五忽然说话,蔡紫冠手一抖,差点把草屋弄散了,连忙收敛住心神。
“冠冠。”见他不理自己,女子眉开眼笑,甜甜地、几乎是带着恶意地叫道。
蔡紫冠脸色铁青,缓慢但是坚毅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冠冠乖。”阴小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加了一个字,就杷这句话的破坏力加大了十倍以上。
蔡紫冠只觉喉头一甜,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你别这么叫我!”
蔡紫冠愤怒地回过头来,立刻就发现自己上当了,阴小五正严厉地望着他。
昔日广来峰上,神通六将之中,阴五为人乖张,性情难测。一场师门大变,师兄弟六人死走离散,阴五隐姓埋名,下嫁凡人,死后三日,诞下一子,是为蔡紫冠。因此蔡紫冠以“棺材仔”为名,老至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
可是在另一边,神通六将之三的叶天师却因缅怀师门,而在堕云峰重建元生宫,又以吐为肉、以木为骨、以悼文为魂魄,制作了神通六将的傀儡行动自如,活灵活现。
到后来蔡紫冠决战雪飞鸿,六具傀儡,五具皆遭破坏,只有“阴五”的那具因机缘巧合留了下来。
那傀儡因是叶天师所制,除了阴五的神通以外,有阴五的古灵精怪,而无阴五的恶毒乖戾。在得知自己是阴五的复制品,而蔡紫冠却是阴五的儿子后,立刻决定自己就是蔡紫冠的小妈了,又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做“阴小五”。
“行,那你给我说清楚!”阴小五板起脸,看起来还真有点为娘的威严,“你的女朋友呢?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下次见面就带个儿媳妇来给我!”
“我没说过!”蔡紫冠额上青筋直跳。
“你说过!”阴小五笃定地叫道,“你说男儿志在四方,但把小妈一个人留在家里,怕我无聊,所以要尽快成亲,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她因是叶天师依照自己记忆而造,因此外貌只有叶天师最喜欢的阴五十七八岁时的样子,双鬟垂髫,冰雪可爱。
但一旦接受了自己是“蔡紫冠的小妈”这科设定,马上就进入角色,开始相信自己已是为人之母,一颗心全都系在儿子身上。
她专门擅长编造记忆,因此所有家长里短、胡编乱造,全都信手拈来。
说着就又造出来一个承诺,让蔡紫冠哭笑不得。阴小五看着他那个长不大的样子,再看看远处杜铭和花浓的背影,她哀怨地道:“你看看人家!”
那两个“人家”在他们三四丈外,杜铭放出一身的魂精正叮叮当当地“砍”出一间木屋来。
杜铭一肚子花花肠子,眼看木屋成形,便弯腰让花浓给他擦汗。他有镇定珠护体,哪会出汗?
花浓明知他耍赖,羞得满脸通红,伸出根手指头,将他的大头推开来。
“花浓这么漂亮,怎么真的跟了那个傻大个儿?”
“人家两情相悦嘛……”
“你说你也认识花浓这么久,杜铭也认识花浓这么久,你怎么就能让人家抢在你前面了?你肯定是喜欢那个小寡妇!那个一直缠着你的、断胳膊的小寡妇呢?”
“人家是要来杀我的好吗!”蔡紫冠嚅嗫道,“再说玉娘已经和百里清是一对了。”
“百里清……那百里清呢?”
“死了呀!”蔡紫冠抓狂道。
“所以你可真没用啊!”阴小五恨铁不成钢。
天色全黑后,阴小五离了树林,直奔复国军石林而去。
她虽是傀儡,但叶天师昔日思念旧友,也曾练习他们的神通,造就木偶之后,又将六将的神通分别灌入对应的傀儡之中。
阴五的神通号称“难测如阴”,最后落到阴小五身上的,虽然十成不足三成,但要潜入复国军大营,却也不难。
谁知潜入虽易,脱身却成了个问题。复国军一片纷乱,竟是在搜寻什么刺客。
一时间高手齐出,耳目众多,阴小五抽身不及,居然进退失据。为求身藏不露,只得不住退却,不知不觉,已给逼入回天沼沼泽,躲在石柱的凹洞中。
也就在这时,她正看见了劳大的竹筏载着摇光而来。
孟浩天一剑奔袭,杀气腾腾,阴小五看得清楚,一时按捺不住,这才出手阻拦。
一经阻拦,身份登时暴露。复国军搜寻刺客,原就已杯弓蛇影,听到这边的动静本就已在赶来,再听见打斗声,乘船的、步行的,登时蜂拥而至,转眼间便将三入团团围住。
孟浩天立于石柱上,脸色惨白,劳大兴奋得浑身发抖,伸手去扶摇光,忽然眼前寒光一闪,却被一口硕大的阔刀给逼住了。
“别急呀。”阴小五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妹妹是谁?”
“这个妹妹”自然是指摇光。阴小五的阔刀长二尺半,宽半尺,宽头细腰,形如冷月,白冷冷的,有着一层水蒙蒙的氲气。
“公主……”劳大给她钢刀一逼,登时脖子发硬,拼命道,“摇光公主!”
阴小五蓦然出刀,周围的复国军登时一乱,纷纷大喝道:“放下你的刀!”
阴小五微笑着,环顾四周。她的样子只有十六七岁,两缕头发从鬓角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耳朵,而令她的脸庞看起来只有小小的、巴掌大的一块。在这巴掌大的一张脸上,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是两轮新月。
“我救了你们的公主呢!”阴小五笑道。
她出手时并不知道自己所救之人是谁。但“难测如阴”的神通,本就包含了一点“预测”的内容。她时常会做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意义何在的事,但事后的结果往往证明,她的选择恰是对的。
“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阴小五的刀寒光闪闪,看上去绝非易与,又距离摇光实在太近,复国军投鼠忌器,不敢再贸然靠近。有将领忧心公主,连忙去问孟浩天。
孟浩天脸色苍白,事情败露,他实在已经说不出话来。
“孟将军……孟将军他……”劳大猛地一推草帽,露出了自己的脸。一边大喊出声,一边在脑中飞快地组织语言,这是他人生中最光荣的时刻,正需要他好好表现!
“孟将军他发现了你的阴谋,你勾结外人,行刺公主。劳大,你罪该万死!”
可是还没等他组织好要说的话,便已有一人抢先道。
一个人从孟浩天的身后走出,长衫如雪,只在不起眼的几处有在地上蹭过的污迹;一双失明的眼睛,眼皮塌陷,在月色下显得诡异绝伦——正是商思归到了。
孟浩天的身子一震,劳大更是大吃一惊。
“不是……”劳大惊叫道。
“你久已对公主不满,在外面这些年,又认识了不三不四的人。”商思归苦笑道,“劳大,我们复国军虽然很想再重新接纳你,把你当成是兄弟,但你实在太让我们失望了!”
从英灵塔上下来,商思归终究是慢了孟浩天他们一步。他迈步向前走去,虽然目不能视,但每一处落足,刚好都是草垫露出水面之处。
商思归硬生生地颠倒黑白,全然不顾事实,劳大不由张口结舌。他一个渡口长大的土人,虽然见识过许多无赖混子,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谎,却是闻所未闻。
“是你们行刺公主!”劳大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
商思归的脚步慢了一下,笑了笑。他的笑声仿佛有无穷的感染力,复国军一个传两个,一时哄堂大笑。
一个不成器的劳家弃子,居然诬陷复国军文丞、武将,这谎言未免也太拙劣了。
孟浩天勉强笑着,心中苦涩。
“劳待芒,你给我滚回来!”劳家的几个人厉喝道。
他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让他“滚回去”,显然不是要夸他救驾有功。劳大悲愤交加,忽然往竹筏上一坐,抱着头大哭起来。
“马上放回公主,我还可以留你一个全……”商思归冷笑着,心知这人已不堪一击,才脚步一抬,又待逼近。
“你要逼我杀死摇光?”忽然有一个人抢在他的前面,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个女子——阴小五——忽然放开了劳大,身子一转,森森阔刀已经比在了摇光纤细的脖颈上,微笑道:“你再走一步,我就一刀下去。”
3、
——只差一步!
商思归顿了一下,传入他耳中的那个声音,虽然清脆,却令他在一瞬间恶意丛生。
多少年来,他清心寡欲,一直像个斯文君子。可是这次侵犯摇光未遂,忽然之间,他体内的恶意竟像是洪水决堤,再也拦不住。
——杀了她!
是个女人?那么扒光她的衣服,强暴她,然后杀了她!
苏寻反水,摇光跳崖,劳大救人,这一连串的巧合,确实大出商思归的意料。可是追到这里的时候,他发现老天爷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摇光仍然昏厥,所以他一瞬间就已经有了新的疯狂计划:只消抢先出手,如果劳大来不及反抗,他就杀了劳大,抢回摇光,那么在她醒来之前,他仍然可以照原计划完成一切。
反之,如果劳大错手杀了摇光,那么一切罪孽也都是劳大的。
而商思归仍然千干净净,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复国军。
可是那个女人却突然开口了。一开口,便将摇光的生死推到了他们的身上,令他无法动手。
“你是谁?你威胁不了我。”商思归问道。
阴小五眼珠一转,笑道:“瞎子,你最好相信,如果你们逼我,我会杀掉你们的公主。”
她直言不讳,直击商思归的残疾。商思归自残双目,本就是自己的伤心事,给她触痛,登时怒火上蹿,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和你们打。”阴小五眼珠转了转,笑道,“你们有复国六姓对不对?我要挑战,一个人打你们六家。”。 她只有一个人,居然大言不惭,商思归冷笑道:“你是在开玩笑?”
“不。”阴小五笑道,“刚好就那么巧,我的名号也与‘六’有关。广来峰神通六将阴五在此,你们的复国六姓,从今天开始,不许再叫了。”
——神通六将!
此言一出,复国军中已是一片大哗。这名字对于复国军年轻一辈还只是一个江湖传说,而对于孟浩天、商思归这些刚剐听过火二威名的人而言,何异于晴天霹雳。 ——可是传说中,阴五明明已死,这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了?
——一个火二说死而未死,便将天下弄得天翻地覆;现在多出一个阴五,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商思归脸色铁青,把牙一咬,喝道:“好!”
他一口答应,孟浩天登时大吃一惊,将他带到一旁,皱眉道:“你怎么随便答应?”
“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害死摇光。”商思归冷冷地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解决她。”
“可是摇光……”
“不要让她醒过来。”商思归简单地道。
商思归伤害摇光仿佛越来越理所当然,孟浩天满心酸楚,去找了天罚莫家。’莫家有一项神通,名为“深海”,可令入睡之人进入深度睡眠。
“公主现在极为脆弱,不可再受惊吓。”孟浩天吩咐他们道,“你们让她先睡着,等咱们将她救下来以后,再让她醒来。”
因为弱水劳家已经无人可战,只能自动放弃。劳家子弟看着劳大,个个恨不得将他剐了似的。苏家、莫家、胡家、孟家、商家,很快各自选出一名高手。
又空出一张竹筏,作为决斗场地,约定不得出界。
“你要真是无辜的,就好好看着你们的公主,但若谁敢妄动,你就杀了她。”阴小五对劳大吩咐道,旋即跳上竹筏,冷笑道,“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苏家的苏勇大步走出,叫道:“我来会会你!”
苏勇身材高大,虽是读书人的打扮,但肌肉.贲张,将一身长袍撑得紧绷绷的。
他背上背着书生塔,来到决斗的竹筏上,将书生塔往身前一放,周围的复国军中忽然就发出了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阴小五提着那口大刀,有点莫明其妙。
“让你看看我的画!”苏勇大喝道,猛地抽出一幅画,“唰”地打开。
‘《马虎下山》!”
“呼”的一声,从画卷中蹿出一头异兽,虎头马身,嗷嗷怪叫着,嘚嘚地冲向阴小五。
他居然放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阴小五吃了一惊。眼见那怪物冲来,连忙侧身闪躲,却见那怪物将头一甩,血盆大口已向她咬来。
阴小五轻轻一弯腰,轻盈地自马虎的腹下一钻而过。
“看我的《三十六面人》!”
苏勇大喝一声,登时又引起复国军一阵哄笑。哄笑声中,他又打开一幅画轴。
画轴中金光一闪,那马虎的背上忽然多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人模模糊糊的,一眼看去竟像由一块块六面体的色块构成的,色块不停地扭动,他的身体也就像在不停地翻滚。他的脸像是由无数张脸拼成的,每一张脸上的每一只眼睛,又像是在同时望向不同的方向。
复国军笑得更加厉害。
苏勇是“书山”苏家格外怪异的一个子弟,从小虽然极有绘画天赋,但却偏偏不按正常的山水人物来画。今日画个虎头,明日又想起给它接一个马身。这两年又想起来希望能画出“立体”的东西,于是画出了这怪里怪气的“三十六面人”。
虽然荒诞,但他的本事,却不是虚的!
,
三十六面人骑在马虎的背上,手舞一杆方天画戟,威风凛凛,赫然向阴小五冲去。
阴小五看“他”一眼,已给那乱动的色块晃得头晕眼花。向旁一闪,三十六面人的眼睛看向四面八方,早已将她的行动看得清清楚楚,竹筏方寸之地,他的画戟一钩,戟翅已在阴小五的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一瞬间,阴小五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变化。
她的脸蓦然一转——可是她的头发却像是没有随着她的脸转动似的——她的脸庞在头发的遮盖下自左向右地旋走,与此同时,脑后的发辫散开,长发猛地垂到肩后。
然后她双手一举,手中的方刀刀柄一拉,忽然变成了七尺长杆。
一下子,单刀变成了长刀,而阴小五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四肢修长,原本娇小的身子,忽然变得风姿绰约,因为身子变大,她身上的衣服因此显得小了,手腕、脚腕、一抹纤腰,全都露了出来,只是原本雪白的肌肤,这时却已变成了浅浅的小麦色。
飘扬的长发下,她的双眼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睛里充满杀气。
“杀!”迎着那马虎咬来的巨头,她猛地将长刀一挥,“唰”的一声,便已将那怪兽的虎头砍下!
那口方刀,她先前明明连提着都已费力,可是现在,却用它斩马屠虎,如拈柳叶。
孟浩天的瞳孔收缩,惊讶道:“是你!”
先前他在半空中追杀劳大,被一人凌空阻击,那人身材高大,明明应该就是阴小五,可是却怎么看都不像。直到这时,方可确定,正是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冷笑道:“阴小五,真是个哕唆的女人。”
阴五的神通“难测如阴”,极为诡异,专门在自己的心中虚构记忆,直到在自己的心中培育出一个完整的、不同的人来。人格不同,性格不同,神通不同,调取出来时,甚至连外貌体型,都可以发生改变。
“难测如阴”到最后到底在阴五的身体里藏了多少人,恐怕除了她以外,谁都不知道。敌人与她作战,明明是一对一,却无异于与十数人相对,根本防不胜防。
但叶天师制造阴小五时,实在没有那么高明的手段,只能在阴小五这具傀儡中暗藏了变形的机关,以机械之力,硬保住了阴五最喜欢的几个人格,模仿了阴五的神通。
机关变形而出的第一个人,名为——魔刀姬。
按照阴五的记忆,魔刀姬自幼被弃,一代刀神在龙王庙中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她。刀神授她刀法,可是女子练刀,却总是不得劲。后来刀神另收一名弟子,那人艺成之后,斩杀刀神,又将魔刀姬追落悬崖。魔刀姬侥幸未死,反而误食魔龙果,获得天魔之力,练成无上刀法,终于为义父报仇。
这时她一刀斩落马虎的虎头,又一刀便向三十六面人砍去。
三十六面人——那一堆翻滚的色块——正从马背上跌落,但即使这样,也仍然有眼睛可以看见她的刀势来路。
“叮”的一声,魔刀姬的长刀,与方天画戟相撞。
“杀!”魔刀姬衣摆下,纤细坚实的腰肢一扭,长刀借那一震之势,反向抡出。
她诡异的刀势,竟似是那长刀自己活了,而带着她舞动起来。三十六面人的方天画戟,却因那刀戟相交的一撞之力,深深地扎进了竹筏中。
“唰”的一声,那一刀长驱直入。
在三十六面人的“立体”视角中,清清楚楚地从不同角度、以不同的速度砍来。
三十六面人的三十六张嘴同时发出尖叫。
——他看得见,但却躲不开!
“嚓”的一声,那一刀已切入三十六面人左肋之下。
三十六面人身上的色块里蓦然插入了长刀的白银色。色块剧烈发生变化,一块块的鲜血喷洒出来,裂纹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去。
色块构成的身体被那一刀横切成了两半。三十六面人上半截的身子向下压去,嵌入竹筏的方天画戟蓦然弹起。
“哗”的一声,色块粉碎,那怪人如同一堆被推倒的砖块,撒满竹筏。
4、
在石林外的树林中,两个树屋、两个草屋静静地蹲踞在夜色里。
因为距离复国军的大本营太近,所以已不能生火热饭。四人各据一间小屋,说的是早点休息,好在明日会见摇光。但却有一个粗豪的影子从树屋出来,钻进一间草屋。
“快快快,小贼给点风儿!”
黑暗中,杜铭从草屋里拉出了蔡紫冠。他搓着大手,两眼放出贼光,小声道:“把花浓的小屋吹倒了,老子少不了给你好处。”
“你可想好了。”蔡紫冠有点犹豫。
“还想啥呀,这不是你出的主意么?”杜铭把眼一瞪,“是你这小贼说,这里又冷又黑,花浓一定需要个遮风挡雨的地儿,老子可以趁机把她带到老子的小屋里,先那啥再那啥,最后就可以大功那个啥!”
“话是这样说……”蔡紫冠若有所思,看看花浓的小屋,又抬头望着漫天星斗,道,“可是我总觉得,在这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神明,一直在保护着花浓一般。不到故事的最后,你是得不到花浓的。”
“开啥玩笑,老子哪有那个耐心!”杜铭大手一挥。
“你别忘了水鸢号上的天字三号房攻防战。”蔡紫冠好心提醒道。
当初他们乘水鸢号去拔除尸王,在船上住宿时,杜铭曾打算夜袭花浓,结果忙乎了一晚,居然连花浓的影子都没见着,整个人心力交瘁,实为生平之耻。
“这儿和那儿不一样!”杜铭睿智地道,“那多少间房呢,这才几间。再说这次不是我去找她,得是她来找我!我就在我的小树屋里等着她。”
杜铭笑得胜券在握,蔡紫冠不好再劝,只好掐了个“大风咒”。
广来峰风四的大风咒,搬风运气,天下一绝。蔡紫冠虽然只学皮毛,但吹一点能刮倒房屋的风,还是轻而易举。
风肷过树梢,枯枝“哗哗”作响。
“吹,吹!使劲吹!”杜铭鼓励道,“老子在给花浓盖房子的时候,在根基上多砍了两刀,你多吹两下,她的房子就一定塌了!”
蔡紫冠叹了口气,再催动灵力,枯枝的声音如同震耳欲聋的巨浪。巨响之中,“咔嚓”一声细响,花浓的房子果然倒了。
“行!行!”杜铭眉开眼笑,猛拍蔡紫冠的肩膀,“你真缺德!不过我喜欢!”
一面说,一面已连蹦带跳地向那树屋跑去,早已忘了坐等花浓上门的打算,一迭声地叫道:“花浓!花浓!你没事吧?要不你到我那屋去住吧,暖和!”
“大风咒”已停,可是穿过林中的狂风一时却还止不住。蔡紫冠看着杜铭心急火燎的背影,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于是兴致勃勃地决定等等看。
杜铭奔到花浓倒塌的房子前,叫声骤然而止,像是一只乱打鸣的大公鸡被掐住了脖子。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就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
“什么情况?”蔡紫冠期待地问。
“蛋……”杜铭小声道。
蔡紫冠一愣,完全没听明白,道:“什么?”
“一只蛋……”杜铭恍恍惚惚地道,“花浓变成了一只蛋。”
原来木屋的废墟之下,花浓竟然给自已结了一只大茧子。 ——一只八尺多长两尺直径的大茧子,宛如一只浑圆的巨蛋,冬暖夏凉地横陈在树屋的断木下,连一片衣角都没露给杜铭。
——怪不得此前杜铭给她造树屋时,她说了一句“其实不用”。
蔡紫冠问明原委,登时笑得直打跌。
就在这时,又一阵强风吹过.“哗”的一声,阴小五的草房却也倒了。
蔡紫冠愣了愣。杜铭杲了一下,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嘴脸,道:“啊!哦—一没人性啊!她是你小妈啊,你居然拿我对付花浓的招儿对付她!”
蔡紫冠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他踢开,却也有些担心。草屋缺乏支撑,被狂风吹倒本不是大事,可是阴小五是傀儡成身,身子远没有血肉的韧性,真被砸一下,确实容易损坏。
“那个……”蔡紫冠犹豫着叫道,“你没事吧?没砸着吧?”
草屋中毫无声息,阴小五当然早已不在。
魔刀姬又是一刀挥过,苏勇手中的画轴尚未展开,已给切断。苏勇仓促后退,一脚踏出竹筏摔进沼泽,已是输了。
可是“啪”的一声,魔刀姬的身子忽然一晃。
她的左足蓦然跌落,齐膝而断。三十六面人利用绝对视野在最后关头挑起的方天画戟,终于在她的视线之外,重创了她。
断足之处,并无鲜血,复国军发出一阵惊呼。商思归凝神一听,竟听不到阴小五的呼吸,不由又惊又怒。
“原来你不是人……那你还有什么可拼的呢……”胡家阵中走出一人,三十来岁,满面凌乱的胡须,一身落拓。手中提着一壶酒,端了一只杯,长叹道,“人生苦短,烦恼自生。你一个傀儡,该置身事外,如今残肢断体,何必呢?”
胡家胡不才,人称“致郁才子”,一走出来,复国军登时人人退避三舍。
永远不高兴的胡不才仿佛一个黑洞,瞬间将场中此前的欢笑、紧张,全都吸走。
“见到我的人,要转一个圈。不转不是正常人!”胡不才冷静地道。
魔刀姬冷笑一声,单腿一屈一弹,已向前跃出,一刀砍下。虽然残了一腿,但这一刀仍是声势惊人。可是刀在半途,魔刀姬的眼前忽然一花,四周围观的复国军忽地齐齐原地转了个圈。
——因为他们都见到胡不才了?
魔刀姬不由稍一分神,胡不才轻轻一闪,便避过了这一刀。
“砍我的人死全家!”胡不才冷笑道。
魔刀姬单脚跳跃,终是不太灵便,一刀砍空,脚下不由一个趔趄,连忙以长刀撑住。
蓦然间,她的面孔又在头发下转了起来。
魔刀姬的脸孔隐入发后,而另一张脸又转到了前边,睁开了眼睛。
“哧”的一声,她飞了起来,月光下,她的身体轻盈得如同飞鸟。她修长昀手脚微微缩起,因此而变大的衣服在风中猎猎抖动,两只袖子垂下来,变得如同彩带长虹。
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在飞行时甚至带起两道雪白的亮线。
阴小五体内藏着的第二个人,叫做妖月姬。
妖月姬本是一国公主,因为被奸臣篡国,父兄惨死,自己也被囚禁于高塔上。妖月姬思念故国,一心想要报仇,后来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借助月光飞翔于天际,凌空取走了奸臣的头颅。
妖月姬飞在半天,一双长袖抖开,袖口上锯齿刀转动开来,两只浑圆的袖子如同两只怪兽巨口,不住向下咬去。
“比我高的,接下来都单身一辈子。”胡不才执著道。
他一手端杯,一手斟酒,人在竹筏之上,脚步踉跄,一步一滑,可是身法怪异,却每每于毫厘之差,躲过了妖月姬的攻势。 ‘
“不鼓掌的人喝水都塞牙!”胡不才仰天喝尽一杯酒,状甚潇洒。
复国军观战的众人“哗哗哗”地鼓起掌来。
他一直在说些小孩子似的毒咒,又没有用,妖月姬哭笑不得,可是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
虽然不痛不痒,但被人这么一句句地诅咒, 终归令人不快。
在风中,她深深地吸气。
吸气之后,她的身法忽然发生变化——
她的飞行原本舒展轻盈,宛如飞鸟。可是忽然间,却变得突兀起来。刚才吸入的空气被导入她的脚下,压缩之后,蓦然喷出,巨大的推力登时令她飞行的轨迹出现了难以预测的加速和变向。
“啪”、“啪”、“啪”……
她遽动遽停,令人的视线根本追不上她的动作,几乎已是在空中闪烁,一时在左一时在右——忽然之间,就已经到了胡不才的身旁。
两袖挥出,胡不才还在向上张望,胸口就已猛地绽放血花。妖月姬的袖刀正面击中他的胸膛,在他的胸口端端正正地转出一个面盆大的刀痕。衣裳碎片飘落,露出的伤口虽不致命,但深可及骨,登时令胡不才摔下竹筏。
“击中我的,会被十倍反噬!”胡不才人在半空,仍然坚持喊出最后一句诅咒。
他的执著令人毛骨悚然,妖月姬的心中也不由一颤。
也就在这时,妖月姬的心口上,已蓦然钻出两条巨大的锁链,锁链由黄金打就,金光闪闪,从妖月姬的心口射出,一个回头,便已如灵蛇入洞,分别钻入她的两肩。
妖月姬痛叫一声,金锁链穿过她的肩膀,钉入竹筏,将她紧紧锁在地上。
胡不才的神通“金锁链”,用无聊的恶诅不停地动摇对手的心灵。当对手一旦为他说动,由心中生出的金锁链,立刻便将对手锁死。
5、
复国军的第三个高手越众而出。
他是天罚莫家的莫秋风,手上的神通“细轨”可以在他与目标之间布下目不可视的轨道,从而令他的攻击百发百中。
今天莫秋风背着一张长弓,腿边悬着兽口箭壶,昂然走到竹筏上,距离妖月姬只有五尺之遥。然后他慢慢地摘下弓、抽出一支箭,长弓拉开,箭尖指向妖月姬。
妖月姬双肩被锁,动弹不得,只得微微抬头,看着他。
莫秋风右眼上罩着一片皮罩,左眼眼神如刀。他年纪已然不轻,满面风尘之色,微青的胡子茬儿布满腮颔。他看着妖月姬娇小的身子,箭尖从妖月姬的眉心慢慢移到下腹。“难测如阴”的阴小五连败两人,谁知道她的长发下还藏着什么样的高手?如今即使被困,却也不能怠慢。
莫秋风如刀刻出的嘴唇微微上扬,忽然间将长弓一抬,“啪”的一声,一箭向天上射去。
流星一点,那一箭笔直地向西南方飞去。然后如有灵性一般,在三丈之处猛地一转,一个回头,仿佛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又向妖月姬飞来。
“哧”的一声,细轨箭扎入妖月姬的右腿中。
阴小五虽然是具傀儡,却也如知道疼痛一般,浑身扭曲,发出一声惨叫。
莫秋风冷笑着,又向左射出一箭。他如同炫技一般,一支支细轨箭被他向不同的方向射出,可是却如百川归海,全都往阴小五的身上集中。夜风中仿佛留下了一道道花瓣一般弯曲优美的轨道,用最灵巧的杀招,虐杀一个最无法闪避的女子,开始时那似乎还是为了测试阴小五是否已经丧失战斗力,但不知不觉,却成了一场折磨与凌辱。
“我倒要看看,你这傀儡,会受多少箭,才能坏掉。”
阴小五挣扎着,两肩被金锁链锁住,她的身上高高低低已中了七八箭,只是都不在要害。她痛苦地挣扎着,长发下的脸拿不定主意似的疯狂转动。
阴小五——魔刀姬——妖月姐——
又是一箭射入她的小腹,阴小五的惨叫声低下去,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那呻吟声饱含痛苦,却又像充满了魅惑。
莫秋风脸色一变,一只独目亮得像是黑暗中的野兽。
阴小五被锁链和箭支固定住的身子微微抽搐着,破碎的裤脚中露出一截如雪小腿,惹人遐思。她哀婉地倒在地上,哽咽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哀求地望着莫秋风。所有的复国军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在这必胜的关头。
“莫秋风,杀了她!”商思归命令道。
莫秋风凝望着阴小五,慢慢将弓张到最开,弓弦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勒入腮边的肌肉里。
他浊重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搭在弦上的箭尖重新瞄准了阴小五的头颅。他已经练箭二十年,为了最高明的箭法,不惜抛弃妻子。这一箭发出,一定便会将她击杀当场。
所以他拉着弓弦,格外珍惜。
阴小五奄奄一息地看着莫秋风,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仔细地看着他。
——数着莫秋风呼吸。
——呼……吸……呼……
“啊。”阴小五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那一声呻吟仿佛带着无穷的魅惑与挑逗,突兀地响在莫秋风的耳边,在他的呼吸将尽未尽的时候,格外清晰,格外短促,如同一声春雷令他血脉贲张,稳如磐石的手因为身体的颤动,失控地向后一拉。
“啪”的一声,他的心弦已经断了。
“嘣”的一声,他那已经绷到极致的弓弦,也终于断了。
血光骤现,那勒入腮肉的弓弦蓦然抽起,细细的,如同一道锋利的刀锋。“嘶”的一声,已在莫秋风的脸上抽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皮开肉绽,鲜血喷涌而出。莫秋风惨叫一声,紧捂左眼,指缝中鲜血、眼液汨汨而下。
阴小五微笑着,她这时桃花眼、樱桃口,出现的乃是她身体里的第三个人——神药姬。
神药姬自幼为鬼医收养。鬼医收养孤儿,用以试药。神药姬试药百次,居然一直侥幸未死,并炼得百毒不侵。鬼医因此幡然悔悟,将自己一身的医术传给了她,并强迫她配出至强之毒,与自己决斗。决斗的结果,鬼医毒发身亡,神药姬从此自立门户。
神药姬冷笑着望着莫秋风,喝道:“你禁欲多年,阳火由盛而入邪。只需一点声毒,便可以让你崩溃了。”
莫秋风虽然在剧痛之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医术到达极致,万事万物皆可入药,对于莫秋风来说,神药姬,便是他的剧毒!
羞愤交加之下,莫秋风纵身而起,远远地摔入沼泽中,涉水逃开了。
那么五战之中,阴小五已胜有三战。
复国军面面相觑,都已经有些尴尬。孟家派出的高手孟海山手提长枪,慢慢走上竹筏,忽而回头,对胡不才道:“解开她。”
胡不才一愣,道:“我好不容易才锁住她。”
“还不够丢人吗?”孟海山年约六十,花白的须髯在胸前迎风飘扬,乃是孟姓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老,“复国六姓以车轮战对付一个女人,已是胜之不武,居然在输了之后,依然将神通参战,以多对少,无论输赢,都已是输了。”
胡不才惊怒交集,回头去看孟浩天。孟浩天脸色铁青,也微微点头。
胡不才无奈,一伸手,变戏法似的,已从长袍中掏出一口满是清水的鱼缸。鱼缸中,一尾红色锦鲤游得欢脱,溅起水花朵朵。
“看见这条锦鲤的人,都会大吉大利。”
“唰”的一声,神药姬肩上的金锁链消失,却仍被莫秋风的细轨箭钉在竹筏上。
“你能自己脱身吗?”孟海山问道,“如果你’需要,也可以处理伤口。”
神药姬冷笑一声,挣扎着想要拔箭。可是两臂上也有箭支,动作起来,颇不方便。孟海山看她艰难,叹了口气,道:“我来帮你吧,希望咱们可以公平一战。”
他迈步向前,也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有人叫道:“你给老子离她远点!”
随着那一声暴吼,“轰”的一声,已有一人从天而降!
孟海山猛地向后跃去,身形一闪,已经退回到复国军的竹筏上。
决斗的竹筏上,那从天而降的人手提钢刀,重重砸落在竹筏尾部,“哗啦”一声,直将那筏尾砸得身陷泥中,筏头高高翘起。
高高翘起的筏头上,有一条人影一闪,随着竹筏一起从沼泽中跃出。他一手抓着竹筏边缘,虽是从泥里出来,但离奇的是身上的锦袍却二片干爽。“唰”的一下,他从竹筏底部翻到了正面,一伸手,便已将阴小五身上的箭丛起下,又将阴小五残破的身子抱了起来。
竹筏“哗啦”一声,又拍回到泥水中。天空中一阵“嗡嗡”巨响,一个宫装的绝色女子为蜂云包围,缓缓落下。
“你们是什么人?”孟海山问道。
这突然出现的三个人,气势非凡,显然皆非易与。复国军今日连逢高手,众人的心中不由都涌起了一阵不安。
“把你们的九大尸王,从孚州到雄州,一只一只地于过去——”那从天而降的大汉嚣张道,“老子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青鬼杜铭!这是老子的大美人儿花浓。”
那抱起阴小五的锦袍少年冷冷地道:“我是蔡紫冠。”
最不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孟浩天与商思归同时剧震,孟浩天死死地盯着蔡紫冠,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商思归虽然看不见,但握拳一紧,指甲已经刺破了掌心。
可是在决斗竹筏上,蔡紫冠却顾不上理他们。
“你有病啊?”他没好气地问怀中那具伤痕累累的傀儡,“你一个人跑进来要干什么?”
阴小五被蔡紫冠抱在怀中,一张脸在长发下连转几转,换走神药姬,换回阴小五的眉眼,嘻嘻笑道:“你好慢!我还以为小妈打一两场你就能赶到了。”
“你一声不晌地没影了,下次死了我都不知道你干吗去了!”
“人家不是说母子连心吗?”阴小五失望起来。
“你信不信我再把你钉上?”
“不要不要!”阴小五连忙讨饶,“可是我来对了啊,我救了摇光公主呢。”
蔡紫冠一回头,这才看见另一张竹筏上昏迷不醒的摇光。
“怎么回事?”
“有人刺杀她哦,幸好我来了。”
“我是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蔡紫冠打断阴小五,“她受不受刺杀关你什么事啊?”
阴小五愣了一下,神情又忧伤起来:“你以为我愿意啊?但凡我儿子争点气,小妈这个岁数了,还用得着这么拼命吗?”
“我怎么不争气……不是,你哪个岁数了?”蔡紫冠一不留神,险些被她绕了进去。
“小妈在为你的终身大事奔走啊!”阴小五幽怨地说,“花浓和那个小寡妇瞎了眼,不要你,我想了想,她们也确实配不上你。”
“喂!”杜铭在前面不满地嚷嚷一声。
“我儿子这么帅,总须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才行。就你见着的这些女人,小妈听过之后,选来选去,还是觉得也就摇光差不多。虽然是叛军吧,但好歹也是一个公主。而且你看你终于认识一个不是小寡妇的了,再说你的破宇、她的灭宙,真是天生一对。”
“你别再多事了!”蔡紫冠汗出如浆,真恨不得把她扔下。
“那公主长什么样,小妈都没见着呢!”阴小五越说越是兴奋。
她自己都烂得快碎了,却还是要看热闹。蔡紫冠无奈,只得将她送到劳大的竹筏上。劳大早已听说过蔡紫冠的恶名,见他过来,吓得几乎要弃筏逃跑了。
复国军见公主越发身陷敌围,不由也一阵紧张。
“我看看我看看。”阴小五伸长脖子去打量摇光,“嗯,真的挺好看的,规规矩矩的,也不像花浓那么招人。”
“喂!”杜铭有点郁闷,只能再提醒他们一下。
花浓也跳到这边的竹筏上,有点脸红。
“花姑娘,你照看着她们。”蔡紫冠关照道。把阴小五放在摇光身边,他转身跳回到决斗的竹筏上,与杜铭并肩而立。
“怎么着?”杜铭问道。
“打呗。”蔡紫冠冷笑着,向四下一抱拳,喝道,“复国军的事,我们外人原本不好插手,,但既然我的这位……她已经参与进来,那我们也就不能置身事外。她和你们约了几仗?还有几仗?剩下的,我接了!”
“还有老子!”杜铭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扳回一城的好办法,笑道,“谁打我阿姨了?”
6、
孟海山手提长枪,一捋长髯正想出马。一旁的商思归忽然开声道:“浩天贤弟,这一仗,我们试试手?”
孟浩天早有准备,森然道:“好!”
复国军中仅次于摇光的两大高手同时出马,已是数年未有的盛况,一时不由大哗。
孟海山叫道:“商大人,杀鸡焉用牛刀?”
“私仇而已。”孟浩天冷冷道。
他与商思归并肩跃起,一红一白,如同天神下凡一般,轻轻落于对战的竹筏上。竹筏不摇不晃,可是挤了四个大男人,登时显得拥挤起来。
“蔡公子,咱们许久未见了。”商思归微笑道。
“辛京城里没打的一架,今日补上。”蔡紫冠也冷笑道。
“这里没有火二,只怕没人能保你了。”
“哦,抱歉,上次我那位二师伯想必是把商大人吓坏了。”
春生剑与寒寂剑,一以畸生,一以黑吞,相互配合,如同天网恢恢。若不是摇光的灭宙术太过强横,他们原本就该是天下最强的神通了。
“一对一还是二对二?”孟浩天问道。
“一起来呗,谁怕谁呀?”杜铭拎刀怪叫。
“死了就算输了。离开竹筏,落入沼泽的,也算输了。”
“输了的是孙子!”
三言两语,话已说得明白,双方各往筏首、筏尾一退,留出了中间决斗的大约一丈的距离。
“上!”杜铭大吼一声。
他魁伟的身形猛地向前一冲,气势如山,立刻引得春生剑、寒寂剑同时出鞘。
寒寂剑如同一道黑线,向杜铭急刺。杜铭起手一刀,已经大大咧咧地向孟浩天砍去。寒寂剑的黑吞之力发作,猛然乌光一盛,已向断岳刀格来。
一旦刀剑相撞,寒寂剑便可将断岳刀“吃.掉”。
——先解决了这个碍手碍脚的青鬼,他和商思归要好好地收拾蔡紫冠!
可是那一剑一挥而过,居然没有碰上杜铭的刀!
杜铭那魁伟的身子明明是在前冲,可是却又飞快地向后退去。
他跨出一步之后,十三道魂精已从他背后探出,在他身后拽住了筏首。他做出向前的动作,十三道魂精给他拉得笔直,然后向回一收,登时如皮筋一般,将一个粗大的身子向后弹回,整个人除了双足之外,全都仰到了竹筏外。
这么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强人,第一招居然是退?孟浩天不由又好笑又好气。他一剑挥空,前腿弓,后腿绷,站得稳健,流光一闪,商思归如鬼魅一般,从孟浩天身后转出,一步踏上他的左膝,居高临下,春生剑一剑向蔡紫冠刺去。
蔡紫冠正向孟浩天挥拳打来,春生万物,_瞬间他的脸上,已经畸生出三个鼻子、五只眼睛!
蔡紫冠用三只手捂脸,两张嘴放声惨叫。
可是一旁的孟浩天脚下,竹筏上忽地蹿出三株青竹。
“嚓”的一声,三道青竹几乎像是三道凝碧的剑光,蓦然蹿起,重重地撞在孟浩天的胸前颔下,“咔嚓”脆响中,折成了几段。
那是春生剑作用下的“萌蘖术”,广来峰的法术催生出的青竹,在春生剑的威力影响下,其生长速度,竟比以往更快了十倍百倍。
孟浩天一个踉跄,商思归凌空一跃,飞过蔡紫冠的头顶,春生剑直刺杜铭。那畸形的蔡紫冠重重摔落沼泽,溅起一片泥水。而在他脚下,另一个安然无恙的蔡紫冠已然现身,“桃僵术”的保护下,他屈指一弹,一颗小小的火球已从背后向商思归射去。
与此同时,杜铭也如弹弓一般,从筏首激射而回。
“青——杀——鬼!”十三道魂精毕现,杜铭一刀举起,群刀回应,铺天盖地地向商思归斩去。
“大胆!”孟浩天踉跄之后稳住身形,寒寂剑重重向竹筏刺去。
最强的黑吞之力集中放出,“嗖”的一声,蔡紫冠放出的火球尚未触及商思归的背后衣衫,灵力已远远地为寒寂剑吞噬,消失无踪。
可是商思归对面的杜铭却已与春生剑正面相遇。
“春生万物!”商思归喝道。
杜铭“嘿嘿”怪笑,青杀鬼的刀山毫无滞碍,仍是准确地向商思归砍去——并没有多余的关节生出,令他动作失衡。
商思归大吃一惊,横剑一挡,总算接下了杜铭一刀,整个人被巨力一撞,向后退去。退了一步,商思归的脚猛地一紧,正被寒寂剑的黑吞之力吸引,立足不稳摔倒在地的蔡紫冠忽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春生剑与寒寂剑相生相克,商思归一剑在手,便令自己隔绝于黑吞之力之外。可是蔡紫冠一抓住他,大力传来,他的脚下不由就是一滑,上身、右脚,同时向后,“唰”的一声,已是一个下劈;整个人坐倒在地。
孟浩天吃了一惊,连忙将寒寂剑一甩,收了剑气。
“活死人。”蔡紫冠大笑一声,叫道,“盾牌!”
“盾牌来啦!”杜铭狞笑一声,伸脚一踢,直取商思归平伸在竹筏上的左脚脚底板。‘
商思归腰上使力,霍然一转,已侧身收腿,一个旋身,与蔡紫冠交错而过,退到了孟浩天的身前。“噔”的一声,他的身上骤然一紧,他的手上、脚上、腰上,不知何时已给蔡紫冠种下许多藤蔓i丝丝缕缕地缠上竹筏。
当蔡紫冠、杜铭双斗文丞武将的时候,另一边,阴小五正忧虑地看着摇光。
“她怎么还不醒啊?”阴小五浑身破破烂烂的,仍顾不上自己,“看上去也没受伤啊,年纪轻轻的,身子这么虚可不行。花浓,要不你灌她点蜂王浆?”
花浓“哦”了一声,将摇光的身子扶起,两指一骈,轻轻点在摇光唇边,指缝间慢慢流出了淡金色的蜂王浆。
可是摇光仍然不醒。阴小五的脸连转几转,又转回了神药姬,望、闻、问、切,诊断一轮。
“原来是被人用神通控制啦,花浓,你能解决那个人不?”
花浓的杏眼望向复国军,复国军中的人将两艘竹筏包围着,火光跳动,人人脸上阴睛不定。
“可以的。”她说。
花浓袖口蠕蠕而动,一队队蜜蜂从袖口中飞出,消失在夜色中。
“再来一刀!”杜铭大喝道。
这是他与蔡紫冠早先时,早已做过的操练。辛京分别时,“花”曾经向他们详述过“春生剑”的厉害,那时他和蔡紫冠就已经约定好,一旦对敌,那足以令万物畸生的商思归,就是要由他的“镇定珠”来对付。
这次对上新出现的孟浩天,寒寂剑虽然厉害,但尽管交给蔡紫冠就好了。
他那一刀斩向商思归的后背,商思归大喝一声,回剑抵挡。
春生剑因为无法发挥威力,几乎已是一柄普通长剑——不,对于蔡紫冠来说,却是颇有裨益的助力。
蔡紫冠躲在杜铭身后,屈指一勾,站在商思归身后的孟浩天登时受到青竹攻击。
现在的局面,从筏首到筏尾,依次站着的,是蔡紫冠、杜铭、商思归、孟浩天。杜铭的镇定珠,刚好克住了春生剑,导致商思归疲于应付,甚至无力攻击蔡紫冠;而春生剑的威力,又增强了蔡紫冠的萌蘖术神通,令蔡紫冠竟然可以对抗寒寂剑的威力,不断放出攻击。
可是商思归又不能收掉春生剑,孟浩天在他的背后,寒寂剑的黑吞之力若无春生万物的克制,必会将自己误伤;寒寂剑想要突破商思归的阻挡,攻击蔡、杜,商思归却又被蔡紫冠以藤蔓拉扯,处处阻挡。
蔡紫冠先前大喝一声“盾牌”,原来所指的,竟是商思归。
他们选择了对战,竟是因为对商思归有必胜的把握,因此才以商思归牵制孟浩天。
蔡紫冠与杜铭的奸猾,着实出乎商、孟二人的预料。众目睽睽之下,堂堂复国军文丞、战无不胜的春生剑,竟成了对战中拖后腿的累赘,商思归羞愤交加,一张脸红得如同喷血。
可是无论商思归将身上不绝长出的藤蔓割断多少次,蔡紫冠的萌蘖术都马上又缠绕上他!蔡紫冠并不能立刻就击倒他,可是却烦得他几乎要仰天长啸。
孟浩天在商思归的身后,左突右冲,绕不过他的拦截。眼看着商思归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是越来越生气,孟浩天不由大喝一声。大喝声中,他手中的寒寂剑毅然入鞘。
“锵”的一声,黑光消灭,黑吞之力无影无踪,春生剑威力大盛。
几乎就在同时,“啪”的一声,萌蘖术催生的青竹重重撞来,在孟浩天的腮边刺出一道伤痕。
可是四人之间那微妙的平衡,终于给打破了。
孟浩天双臂展开,奋力一抱,便将商思归拦腰抱住,旋身一转,硬生生地已将商思归换到了自己的身后。正与商思归以快打快的杜铭刀落如雨,一瞬间已不知在他的背上砍了多少刀。
“哗啦”一声,孟浩天的后背稀烂,铠甲的袢带断裂,肩甲、胸甲一起脱落。
鲜血如注,孟浩天痛叫一声,如同伤狼。
他身居高位,居然还敢这么拼命,杜铭虽是个狠人,却也不由手上一慢。
孟浩天低头发出一身闷闷的吼叫,右手横抹,向后一挥,黑光闪处,已重新出剑!
黑吞剑挡者皆吞,这时蔡、杜二人已约摸知道它的厉害。镇定珠虽不至于被凌空汲取灵力,但实打实地碰上,只怕还是讨不了好,杜铭连忙后退。
鲜血汨汨而下,眨眼间已将孟浩天下半身尽数染红。虽有护甲,但杜铭刀刀要人老命,孟浩天的背上已无一寸好肉。
“浩天!”商思归大叫道。
孟浩天抬起头来,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滚滚。寒寂剑一扫,他已将商思归从数不清的藤蔓中解放下来,单掌一震,正印在商思归的胸前。
商思归猝不及防,只觉胸口一震,整个人已扎手扎脚地倒飞出去,离开了对战的竹筏,摔回到复国军中。
孟浩天看着商思归渐渐远去,心中一阵轻松。
正如胡夫子的预测,他今天果然是要死了,可是幸运的是,蔡紫冠赶来,他终于是可以拖着蔡紫冠一起死的。
复国军中的一群人正自抓耳挠腮,忽然见商思归飞来,慌忙接住了他。
双脚离开竹筏,落入到泥地中,商思归是已经出局了。
孟浩天一个人站在对战的竹筏上,眼看商思归平安落地,慢慢回过头来。疼痛令他一阵阵眩晕,他几乎随时都会摔倒。
可是他知道,自己这回赢定了。
“我一个人来会会二位的手段!”孟浩天自战袍中掏出一只瓷瓶,冷笑着咬开瓶塞。那里是“天魔散”,是胡夫子服用以后:都可以和他恶战的剧毒之药。他仰头喝下一次的分量,药剂入腹,他虎吼一声,左手一撕,将上身碎裂的袍服撕掉,露出他如同白玉雕成的筋肉。药效发作,那一身雪白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红。
“等等、等等……你这是玩赖吧?”杜铭隐隐地已感到不妙。
孟浩天狞然发出一声狂笑。
“哧”的一声,寒寂剑上黑光大盛,整个剑身几乎都消失在腾腾黑焰之中。
这个时候,在另一边,“嗯哼”一声,摇光醒了。
第四章相逢,金风玉露
天地四方日宇;
古往今来日宙。
一个人,在静止的时间中生长。
一个人,在空间的缝隙中跳跃。
时间与空间的重合。
一切的开始。
1、
在梦中,摇光走在一片只有黑白两色的原野上。
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梦境,仿佛灭宙术下静止的世界。一切都是毫无生机的:黑色的山、白色的树、一直连绵到远方的灰色草坂,以及缓缓流动的亮白色小河。摇光步行其中,举起双手,看见自己的手苍白透明,隐隐可见背面的景物。
她向山坡下走去,草丛中触目惊心,耸立着许多石像,黑色巨岩雕成的人像,在起伏的草浪中或站或坐,神情栩栩如生。他们是大茉朝历代先祖,是复国军多年的英烈。他们在漫天的荒草中,凭风远眺,仿佛神话中死去的战士。
摇光在两具并肩而立的石像前站住,那两具石像,一具是父亲,一个具艳僵。
不,那不是“艳僵”,而是明贵妃,她的母亲。
摇光抬起头来,第一次仔细地去看她的容貌。在辛京禁宫的时候,她不愿多看,也不能多看,但在这里,在这静止的世界中,她终于可以仔细去看母亲的脸了。
明贵妃的脸笼在一层薄薄的柔光中,虽然看不清楚,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们长得很像。
她跪倒在母亲的膝前,眼睛干干的,哭不出来。
——母亲,过去我认为你是为了复国,而不惜将我抛下。
——可是现在,难道真如商思归所说,你竟是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决心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明贵妃旁边的青月帝的石像,忽然一动,抬起了一只手来。
石像的手抚在摇光的头上,摇光抬起头,看到父亲为国操劳,忧心忡忡的脸。
——父亲,你是否知道,母亲已在心中对火二动情?
——你又是如何面对,火二每次提来的军官头颅?
然后青月帝的脸,忽然变了——
先是变得年轻,变得英挺,像是孟浩天……然后变得平静,变得潇洒,又像是商思归。
摇光笑了一下,心中温暖。那本是她最亲近的两人,最信任的两位兄长,终日相处,实在比之没有什么记忆的父母,还要感情深厚。
可是商思归的两只眼睛,忽然眼皮一掀,露出惨白的一双眸子。
他双眼已盲,白惨惨的眸子上,浅浅地分布着血丝和青黑色的斑点。他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手掌一扣,忽然已是狠狠地抓住了摇光的头发。
摇光愣了一下,那些刚刚发生在英灵塔上的记忆蓦然涌入脑中。
—一商思归和孟浩天……已经叛变了!
她大吃一惊,奋力一推,“轰隆”一声,商思归的石像重重倒地,摔得四分五裂。摇光站起身来,拼命地向山坡下跑去。
石像断裂的头颅滚落下来,紧紧地追着她。
摇光心中慌乱跑得更快。
“摇光,你跑不了的。”商思归的头颅在她的脚边,翻滚着,欢叫着。
这诡异的情形令摇光心跳如鼓。
——这不正常。
她意识到。
——我一定是在做梦!
可是她却醒不过来。漫长的山坡就像是一场无止境的梦魇,她一路跑,商思归的头颅一路追了下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心力交瘁,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她的额角上感到一阵剧痛。
像是一个水泡破了,她的神志忽然一醒。
也就在这一瞬间,前方的山坡上,远山的景色忽然间自上而下裂开了一道缝隙。就像是一幅画纸撕开,露出了后面真实的景象。
摇光满心惊喜,纵身一跃,已从那缝隙中,跳出了自己的梦境。
眼前一花,摇光的面前忽然出现的,是一个女子绝美的脸庞。
女子素白精致的容颜,令她在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境之中,可是旋即却又发现,原来只是那女子也已进入到“灭宙”的黑白世界中而已。
清醒的那一瞬间,摇光已因恐惧而放出了储备已久的灭宙术。
摇光恍惚了一下,发现自己是躺在那女子的怀中,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挣脱了,站起身来。只见那女子宫装美丽,单膝半跪在竹筏之上,一手将她的上半身抱起,原来竟是在辛京皇宫中见过的美人花浓。
摇光的伤足犹痛,可是昏睡许久,已经颇恢复了元气。在这黑白呆板的世界中,一瘸一拐地转了个身,她审视场中的局面——
她看到自己身处在劳大的竹筏上,而劳大瑟缩在筏尾,状甚不安。她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落在他的竹筏上的,可是花浓是怎么来的,她却毫不知情。在花浓的旁边,又有一个断手断脚,但却没有流血的奇怪女孩,关切地半仰着身子,看着本该在花浓怀中的自己。
——那关切未免太过热情,不由令摇光莫名有点后颈发凉。
有许多蜜蜂正排成一线,从花浓的袖中飞出,于阴影处飞入夜色;周围复国军的人,许多龇牙咧嘴,手舞足蹈,显是在不知不觉中已为蜜蜂偷袭。在那些人中,她看到了莫家的莫春,莫春的神通.“春困秋乏”,专门让人在睡梦中难醒,而他现在眼角迸泪,额头上已肿起好大一个包。
原来是他用神通将自己留在了梦境中,而又是花浓无差别的蜜蜂攻击,令他意志动摇,解开了神通。
——可是为什么他要困住自己?
——难道他也已经背叛了?
摇光心中愤怒,转头去找商思归和孟浩天,只见商思归被复国军将领簇拥着,神情严峻,正关注着孟浩天的一场决斗。而在众人围观的另一张竹筏上,孟浩天正与两个人恶斗着。
那两个人,一个锦衣玉冠,赤手空拳;一个青衣魁伟,手提钢刀,正是与他们在辛京见过的蔡紫冠和杜铭。
孟浩天手持寒寂剑,已将蔡紫冠和杜铭逼到了筏尾,眼看就要驱之入水。
摇光身形一晃,先就来到了商思归的身边。
从旁边复国军的腰间拔出一刀一剑,“哧”、“哧”两声,对穿对过地刺入商思归的腿中,摇光一转身,又跳到竹筏上。
孟浩天两眉倒竖,上身赤裸,浑身鲜血,竟似是在先前的对战之中吃了不小的亏。
但他现在无疑已大占上风。他的寒寂剑黑光缠绕,显然已是将黑吞之力发挥到了最强。蔡紫冠和杜铭的发梢、衣角,全都向他飘去,两个人躲在筏尾,不知为何,却不肯离开竹筏,好与孟浩天拉开距离,如此一来,恐怕再有几个回合,也便只有一条死路了。
摇光冷笑一声,劈手夺过杜铭的断岳刀,一瘸一拐地来到孟浩天的身前。
孟浩天咬牙切齿,一张俊美的脸已因愤怒和暴戾而扭曲。 ,
很微妙的,和商思归相比,摇光竟是恨他要更多一些。即使商思归更坏,而孟浩天只是袖手旁观,但她和商思归中间,毕竟只是君臣之义,还是隔了一层。可是孟浩天却是和她一起长大,她成为公主,而他整日守在洞府之外,一直是最令她安心的事。
可是今天,当摇光陷入到最大危机的时候,他却只是默默地退到了下一层。
那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已经成为泡影。摇光咬紧牙关,猛地举起断岳刀,刀光一闪,已在孟浩天双腕的脉门上滑过,两串晶莹的白色血珠被刀锋从他的皮肉中带出来,飞起半尺,凝固在静止的空气中。
解决了孟浩天,她又来到蔡紫冠的身边。
那年轻人身子微弓,蹲踞在杜铭左侧,如同一张硬弓,随时准备向前射出。
摇光看着他,心中忽地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虽然商思归作乱,只是以这少年为幌子,但胡夫子的预言瞧来却像是确有其事,而孟浩天也坚信他俩会有纠葛。她本来一直只以为这少年是个敌人而已,虽然见过一面,却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可是现在看来,他锦衣玉冠,神采飞扬,果然长得不错。
——可他仍然是复国军的敌人!
摇光的第一个念头这样想道。可是旋即,她却又想到商思归对她的嘲笑。
——“你是公主,不过是因为流着大茉皇家的血脉而已。若是没有我的先祖舍命相救、六姓的赴汤蹈火,你们一家早已亡国灭种。”
泪水,猛地涌出她的眼眶。
——如果不是他,商思归他们根本没有叛变的机会?
——而他们不生出二心的话,她是不是……也永远不用听到这样残忍的真心话?
摇光越想越是悲愤交加,忽然一个耳光,已向蔡紫冠搧掬去。
她的手掌自左向右,猛掴蔡紫冠的右颊,可是手掌碰到蔡紫冠的脸,却毫无触感,“呼”的一声;她的手穿过了蔡紫冠的脸颊、头颅,猛地落空了。
摇光大惊,定睛一看,忽觉不对。
只见蔡紫冠的身形,不知何时,已显得极为浅淡,直如一幅被技师仔细揭过一层的图画一般,轮廓、五官虽然都在,但颜色却已模糊了。
可是也不光是模糊,蔡紫冠的轮廓之外隐隐还跳跃着奇怪的金色火焰。
那少年像是在燃烧一般,在这黑白世界中,亮起了不同的颜色。
在蔡紫冠的身旁,又出现了一个蔡紫冠;在第二个蔡紫冠的身旁,又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第三个蔡紫冠;第四个、第五个……一个个蔡紫冠排列出去,无声无息地,已经布满了竹筏,并从竹筏向沼泽中延续。
在黑白的世界中,忽然之间,已有数不清的金色燃烧的身影。
在这一瞬间,蔡紫冠无处不在,也不在任何地方——
空间对他来说,已不存在!
——这就是“破宇”!
——唯一能和“灭宙”相抗衡的,这世上最强的法术!
他是何时发动法术的?为何在灭宙中,犹能发挥威力?摇光大吃一惊,脚下一滑,几乎摔倒。
“当啷”一声,孟浩天的寒寂剑落地,在摇光极度的震骇中,那停止了一切的灭宙术已不知不觉地解开了。
2、
手腕剧痛,孟浩天猛一用力,忽然半身软麻,手上一松,寒寂剑已掉落在竹筏上。
双腕上两蓬鲜红的血雾,也猛地喷溅出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伤口?
动手之人从容不迫,那伤口精准得如用尺子量过,刚好令他不能使力,却又尚有医治的余地。孟浩天惊骇地抬起头来,便正看见了面前的摇光。
摇光手持断岳刀,冷冷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商思归腿上伤势发作,闷哼一声,坐倒在地。
“公主!公主脱困了!”复国军愣了一下,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军心大振。
那其实也是他们暗暗期待的变化,“刺客”的手上没有了人质,复国军登时没有忌惮,“呼啦”一声,二十几员身具神通的将领分别包围了花浓、阴小五、劳大与蔡紫冠、杜铭。
“公主啊!我是忠的啊……”劳大哭喊起来。
他明明救了摇光,可是眼看着劳家人看他两眼冒火的样子,一下子实在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活到公主想起自己的时候了。
“投降啦,投降啦!”阴小五却欢喜地叫道。
花浓、杜铭正拉开了架势打算动手,却被她的话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抓住他们,不反抗,也就别为难他们。”摇光冷冷地下令。
花浓望向杜铭,杜铭望向蔡紫冠,蔡紫冠看了看破破烂烂的阴小五,摸不准她拿的什么主意,只得摊开了双手,示意束手就擒。
“唰”的一声,复国军中,一个矫健少年跳将出来。
“唰唰唰”将上衣一脱,露出一身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曲臂、挺身,做了两个亮相,正是善使·神通“鬼压身”的莫鬼。
亮势已毕,赢得人群中胡雀儿的一片掌声,这才一个健步来到蔡紫冠面前,笑嘻嘻地冲他眨眨眼,在他身上种出了一身的石锁。
“哎呀!人善被人欺啊!”杜铭满心不爽,也给莫鬼锁了。
复国军又派了女将,将阴小五、花浓一起制住。劳大被劳家的人按住,偷偷地给了两下狠的,疼得又哭又叫。
片刻间,外敌尽去,复国军欢欣鼓舞,却见摇光神色冷峻,毫无缓和之意。
她那一双清澈、无情的眼睛,在纷纷乱态中,冷冷地望着竹筏上的孟浩天和旁边泥地上的商思归。
而那两人也仿佛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与田鼠,浑身颤抖,一动不动。
“商大人、孟将军。”摇光冷笑道,“你们,还要反抗吗?”
这一句话,直如一锅沸水忽被投入一块寒冰。
复国军几百人霎时安静下来。
摇光的话显然充满敌意,头把交椅的公主,忽然向二把交椅、三把交椅的文丞武将发难,乃是复国军前所未有。许多人一愣之后,忽然又想起劳大此前的申诉,不由打了个冷战,偷偷去看那两位六姓之首。
商思归和孟浩天的脸上毫无血色,摇光恢复体力后,灭宙术上手便废掉了商思归双腿、孟浩天的双手,再若全力施展,他们确实毫无胜算。
“我……我……”商思归艰难道。
脚步声细碎,但却整齐。周围的人迅速离商思归而去,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对他虎视眈眈。敌意不用眼睛去看,就已经清清楚楚,忽然之间,他已经从复国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丞,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多么可笑,先前只消一句话,商思归就可以让劳大百口莫辩。而原来摇光也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众叛亲离。 .
即使商思归再怎么看不起这个女孩的血统,但她就是公主,而自己只能是她的家臣。即使是六姓之首,即使为了复国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双跟,但在她的威信面前,仍是毫无抵抗之力。
那许多的计划和冒险,多少年的辛苦和功劳,就在他即将胜利的时候,全部崩溃,而他一脚踩空,已经再也没有了反扑的机会。
商思归的嘴唇颤抖着,想要说点什么,可是除了一个“我”字之外,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黑暗,前所未有的黑暗,忽然笼罩着他,令他连想要逃走,都没有方向。
孟浩天远远地看着他。商思归的脸剧烈地抽动着,盲人因为无法对照自己的表情,因此悲喜之际,五官挪移,格外骇人。
“我不认输!”孟浩天把心一横,忽然道,“摇光,我还没有输!”
摇光霍然回头,复国军更是一片哗然。
虽然摇光发难,已经暗示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但孟浩天这句话,才是将真相真正地揭开了。
“孟浩天,你被他骗了!”摇光恨声道。
她在脱困之后,虽然怒火高炽,但却仍不免想起这两人的好来。尤其孟浩天,只因拘于家族的小忠而犯错,归根结底,还是忠于大茉的。因此在刀伤孟浩天双腕时,只是伤了他的筋络,但却免子令他残疾。
在她的心里,其实仍然抱有一个幻想,今日他们的胡作非为,只是一时糊涂。而清醒之后,他们仍是她足可信赖的人。
孟浩天眨了眨眼睛,他那坚定的双目中,有一瞬间仿佛有一丝温情滑过,但旋即又被狂热所吞噬了。
“我不想知道,我只是要杀了你!”孟浩天大喝一声,已从腰带中又取出了“天魔散”。
瓶中还有一次的量,他的手上无力,连瓶塞也打不开,便索性将瓷瓶整个塞入口中,“嘎嘣”一声,将瓷瓶嚼碎了。
孟家的人发出一阵惊呼,孟浩天已服食一次天魔散,在这么短的时间再吃一次,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摇光又惊又怒,叫道:“孟浩天,你到底是效忠于大茉,还是效忠于商家!”
“我对不起你。”孟浩天两眼血红,然后两道血泪从眼角缓缓淌下,道,“我欠你的——只能欠你的了。”
他颤抖的双手猛地握住寒寂剑,叫道:“公主啊,你就和我一起死了吧!”
离死亡越近,孟浩天的心中反倒越平静。
过去一直难以取舍的情与义,在这一刻,终于在孟浩天的心中分出了轻重。
他身上的血管在皮肤下浮起,乌黑粗大,宛如树根。鲜血流上寒寂剑,旋即便被吞噬得一滴不剩。他用手腕的重量将剑尖压在竹筏上,虽然甚至无法抓牢剑柄,但寒寂剑的黑吞之力却猛地爆炸开来。
“小心!”复国军中一片惊慌。
巨大的吸力一瞬间笼盖四野,黑色的烟雾像是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抓住每一个有生命力的物体。
乌黑肥沃的沼泽以竹筏为中心,迅速死去。
人人站立不稳,少数没有神通傍身的复国军,已给整个吸得连滚带爬,涉过了泥潭,撞上寒寂剑,消失在黑气之中。
“孟浩天!”摇光两眉倒竖,大喝一声,“灭宙术”骤然迸发,‘又令时间停住。
黑白的世界如期而至。万籁俱寂中,摇光平复一下怒火,迈步向孟浩天走去。那男子的义无反顾,令她在一瞬间几乎怀疑了自己,真的是自己在哪里错了;真的是自己这个公主,应该被他们杀死。
——孟浩天浑身浴血,如此勇猛,可是为什么,却是来对付自己的?
她一步跨出,因为心中犹豫,步幅极小。
可是脚下一滑,那一步落下,竟是跨出了好长的距离。
摇光一愣,几乎就在同时,“唰”的一声,有一只飞鸟从她的耳边飞过。因为灭宙的威力,那鸟儿双翅合拢,保持着一个收翅的姿势,就飞向寒寂剑,在剑锋处一闪,永远地消失了。 ’
——寒寂剑……还在发挥效力!
摇光大吃一惊,连忙向后疾退,可是那来自寒寂剑的莫大吸力拉着她,竟令她脱身不得。
她望向孟浩天,孟浩天保持着灭宙术发作之前的姿态也望着她。那青年的双眼中,满含悲愤与决绝,虽然令人胆寒,但瞳孔凝固,确实也是在灭宙中静止着。
——所以,那甚至已不是孟浩天的意识,在催动着寒寂剑了?
“灭宙——解!”
摇光心头一颤,双目一瞬,灭宙术猛地解开。
“摇光!”
时间继续运行,孟浩天悲愤大喝。
孟浩天拄在地上的寒寂剑,被他发力一催,已猛地发挥出了更强烈的黑吞之力,整柄黑剑的剑身蓦然间消失不见,剑柄下连接的,变成了一个浑圆的、氤氲着黑色烟气的大洞。
吸力骤然加剧,几乎像是有巨掌在摇光背后重重一推。
她的身子一晃,连忙用断岳刀在竹筏上一撑,才没有被立刻吸过去。
“腾”的一声,黑洞扩大,甚至已将孟浩天整个包住。
“哎呀!”杜铭在远处发出一声惊呼,身子一轻,便已离地而起,连忙放出魂精,死死地抱住了旁边的一棵大树。花浓单掌一拍,也用蜂蜡将自己黏在树上。蔡紫冠单足一踏,土遁术灌注,已闪电般地将阴小五身下的土地化为“不实之土”,令她下沉三尺,“种”在了那里。
惨叫声中,许多复国军立足不稳,已给黑吞之力吸了双足离地,笔直地向寒寂剑飞去,瞬间便又为黑洞吞噬。
“灭宙!”摇光尖叫一声,灭宙术再次开启。
黑白世界重新降临,惨叫声顿时消失,可是寒寂剑的吸力不减,却只是黑洞扩大的速度,稍稍一慢。
——寒寂剑的极致,黑吞之力的尽头,便是“时间”也要给它吞下!
孟浩天所说,即使面对灭宙,他也要杀死摇光,竟不是虚言!
摇光惊恐地张大眼。
虽然用断岳刀撑住了身体,虽然灭宙术多少抵消了黑吞之力的强度,但那巨力拉扯,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放眼所及,黑白世界里,原本永恒不变的静止,正被强行破坏着。立足不稳的兵卒被吸得凌空飞起,飞快地投入到寒寂剑的黑洞中;那些拼命稳住身形的将领和扎根地下的大树,虽然本身尚在,但身上星星点点,却似有无数的粉尘、颗粒,被不断地吸走。
一瞬间,她急怒攻心,不知所措。
——若她解除灭宙,复国军人才济济,则众人放手一搏,或许还有生路。
——可若是没有灭宙的压制,寒寂剑产生的黑洞,是否已足以一瞬间,便令众人遇难?
可是无论如何,单凭她一个人,在灭宙的黑白世界中,却都已无法战胜孟浩天!
就在这时,黑白的世界里,忽然又燃起金色火焰。
金色的火光宛如一串烟花,自复国军的包围中蓦然炸开,蔡紫冠被石锁紧缚的身形一闪,便同时出现在了四面八方。他的身体仿佛燃烧着,瞬间既布满了四周,又猛地向寒寂剑的黑洞集中而去。
这一次,他像是与上一次现身时,又有所不同!
“轰隆”一声巨响,那黑洞蓦然一涨,重又收缩,浑圆的黑气渐渐凝成一线,重新变回了一柄黑色长剑。
寒寂仍是被孟浩天的双手拄在地上。
而那双手,却是从蔡紫冠的腰后,突兀地探出的。
蔡紫冠与孟浩天鼻子对鼻子地站着,脚下是一堆残缺不全的巨大石锁。他为金色火焰笼罩着的身体,硬生生地插入到孟浩天与寒寂剑之间的空间中,甚至取代了孟浩天连接身体与手腕的双臂。
——寒寂剑吞噬的,是一切有形无形之物。
——而破宇术吞噬的,则是一切“空间”,以及占据了空间的物体。
他与孟浩天一样,身形僵硬,仍为灭宙术所制。但却像是凭着一种消灭威胁的本能,就用破宇术的无处不在,硬生生地“吃”掉了孟浩天。
“灭宙,解!”摇光目瞪口呆,再一次收回自己的神通。
一下子,满地都是的“蔡紫冠”们消失不见,只剩了一个,重新回到复国军的包围中。
——倏忽来去,竟像是与她的灭宙同步一般。
“小心啊!”、“救命啊!”还停留在片刻之前的复国军们,还兀自惊慌失措地叫着。
“当啷”一声,寒寂剑与孟浩天的断手同时坠于地上。孟浩天仰天痛号,踉跄后退。他的两臂在肘上齐断,残肢所余不过数寸,望之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孟……孟浩天!”他的伤势已是活不了了,眼见如此惨状,摇光不由悲痛,眼泪猛地流下来。
那惨烈的景象,令残余的复国军都不由得惊杲了。四下里一片鸦雀无声,孟浩天惨叫声渐止,咬紧牙关,目眦尽裂,终于站稳了身形。
孟浩天那几乎被鲜血糊住的眼睛,慢慢地扫视周围。被他癫狂的目光一扫,复国军尽都觉得透骨生寒。他低下头来,仿佛是确认一般,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他抬起头来,恐惧、绝望渐去,就在那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
孟浩天慢慢挺直腰杆,他失去了双臂的肩膀,显得极其宽阔。他纵身一跃,已跳离决战的竹筏,来到了商思归的立足之处。
脚下一个踉跄,孟浩天几乎摔倒在地,包围商思归的人不由自主地已是向旁边一让。
商思归目不能视,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见孟浩天先前惨号,却也猜到了七八分,颤声道:“孟……孟将军……”
商思归的心中不安:孟浩天原本并不想背叛摇光,却终于被他用一个“忠”字拖下了水。这时候找过来,是想要让自己带他突围,还是濒死一击,以解心头之恨?
在众人的注视下,孟浩天紧紧地咬着牙,却只是痴痴地望着商思归。
眼前那长发白衣的男子,恍惚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一天出现在摇光洞府前的那个斯文高贵的少年。
“商……商大人……”孟浩天慢慢跪倒在地,想要最后伸手去握一次商思归的手,可是短短的断臂摆动几下,滑稽、笨拙,根本已经做不出那样的动作了。
——火二爱上了明贵妃,因此踏上不归之路;
——商思归想要占有摇光,因此不惜铤而走险,身败名裂。
——而他……
孟浩天到了今天,终于可以解脱,终于可以在商思归的面前大哭出声。
“放弃吧……放弃吧……”孟浩天挣扎着、号啕着,望着商思归,再也不担心别人发现他的异状,道,“放过……放过……摇光吧……”
然后他慢慢地叩下一个头,额头碰到地上的时候,就那样死去了。
3、
虽然元气大伤,但复国军这一次的叛乱总算平定下来。
蔡紫冠一行被关入地牢中,杜铭抱怨连天,惹来花浓好一番抚慰。蔡紫冠抓着机会,翻出广来峰的秘笈,以叶三、石大的法术将阴小五的手脚修好了。过了半日,几人终于被释放出来,来接他们的人头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正是劳大。
此人已被摇光平反,立下这天大的功劳,终于给立为了劳家的家长,志得意满。
“不是要送老子上路吧?”杜铭嘟囔着。
“少废话!”劳大跟在他们后面,推了推帽檐,森然道。
被他押着,众人离了地牢,走上复国军驻军石柱,一路所见复国军愁云惨雾,令人一见之下也不由心酸。他们穿过一道道索桥,来到英灵塔。
英灵塔上的碎石狼藉已给收拾干净。摇光治好了伤足,正在孟海山和孟三姑的陪同下,拜祭历代先皇。
看见蔡紫冠一行上来,摇光沉吟不语,孟海山看看她,看看蔡紫冠,神情尴尬。
他们是破坏九大尸王,杀害了许多复国军将领的罪人,可是却又是救了摇光公主,挫败商思归的阴谋,阻止孟浩天的寒寂剑将所有人吞噬的大恩人。
蔡紫冠不知他们的意图,不知道如何开口。杜铭上得英灵塔,看见上面的石碑、牌位、历代帝王的石像,一通东张西望,脑袋转得拨浪鼓似的。花浓不知所措,低头站着,只有阴小五看见摇光,登时眼中又放出令摇光不安的光来。
“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黑水渊?”摇光避开阴小五的视线,冷冷地问道。
“我们家冠冠不争气……”阴小五急切地道。
摇光梳洗已毕,早已没有了沼泽中的狼狈。她换上了一身火红的衣裙,又裹着一领白狐裘,更显得雍容华贵,眉目如画。
阴小五看着她,简直口水都要流了出来。
“我们来,是要打听一下,霹雳皇帝……火二的事。”蔡紫冠一个没留神又给阴小五抢了先,眼看她上了弦似的要丢人,连忙将她的话头截住。
摇光没听清阴小五在说什么,听见“火二”.的名字,稍稍一愣,不由怒从中来。
——又是火二,一切事情仿佛都是从那个早就该死、却没有死的人而来。
“广来峰一脉,对火二发疯的事,终难释怀。”蔡紫冠道,“二十年前,他忽然发疯,害了阴五,害了风四,更害得广来峰就此灭门,我们实在很想知道,他和艳僵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艳僵是谁?他为什么会为她而犯下如此大罪?”
“公主,不能说!”孟三姑匆忙阻止道。
那无疑关系到复国军的尊严——可是复国军现在还有尊严可言吗?
“好,我可以告诉你。”摇光冷笑道,“不过,我也要听你的故事—一火二在广来峰上的故事。”
于是,穿过漫漫岁月,滚滚红尘,那两段故事终于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蔡紫冠讲了阴五对火二因爱生恨,而至利用风四,毁灭广来峰.风四、叶三因此缠斗二十年的故事。在这故事中,火二仿佛早已知道自己必死,火烧辛京之后,甚至将自己的神兵赤火金风蛇骨矛弃置山中,留在人间。
而摇光,则讲了火二与青月帝相交之后,痴缠明贵妃,孤身行刺伪臧官员的经历,说到明贵妃因情怯而死,火二抱尸而去,连孟海山、劳大在内,一众第一次听说此事的人,都是目瞪口杲。
两段故事的中间仿佛仍剩了两段空白,无法连贯。那便在火二火烧辛京之前,到底是什么事,令他如此发疯;以及在他将明贵妃葬于迷魂谷后,又是什么事,令他决心去取代了霹雳皇帝。
这个谜一般的男子,他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我曾碰巧经过火二与风四、石大、雷六决斗的赤龙谷,曾见过四句绝命诗。”蔡紫冠沉吟道,“诗曰‘大梦醒来,皆是泡影。杀尽生灵,以为证明’。我觉得他的身上,一定还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却极为悲惨的事。”
蔡紫冠轻轻念出那十六个字。摇光听了,不由隐隐出神。那四句诗中所含的绝望和愤懑,她也听得出来。
“我还想知道火二和明贵妃更多的事——”蔡紫冠道,“比如,那时他是怎么把明贵妃安葬的?”
从英烈塔的三层下来,他们又来到二层。
第二层供奉的是二百年来战死的复国军将领。孟海山带路,将摇光、蔡紫冠一行带到灵堂东北的一块隔墙前。那块完整的石壁上线条斑驳,有那么一会儿,蔡紫冠他们几乎没有认出那是什么。
“这就是九大尸王安葬的地图。”孟海山道,“当年我们种下尸王后,为了纪念他们的忠义,就在这将帅阁中绘下了他们英灵永驻的地图。那时所有人送尸王过去,都是照着地图去的。火二,应该也不例外。”
他的话中,似乎有什么不对;而这地图,又似乎有哪里显得不同寻常。
“你……”蔡紫冠望着地图,不知不觉地皱着眉头,拼命抓住自己脑海中的一点灵感,“你是说……你们是照着地图去安葬尸王……而不是葬好尸王后,回过头来绘制的地图?你们是先有的地图?”
“不错,正是先有地图。”孟海山道,“赤眉王是青月帝的亲弟弟,当时献上这九尸古法的时候,就是有地图的。言明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特性,配合不同的成尸人,便会形成威力无比的尸王。我去吉州送胡不可的时候,就是拓了一幅地图,照着去葬的。”
花浓忽然“啊”了一声。
杜铭兴致勃勃,马上问道:“啊什么?”
“小贺。”花浓有点犹豫地道,“小贺的地图卷轴。”
蔡紫冠蓦然一震,被她提醒,一下子想起了小贺当日指路时,手持的那幅地图卷轴。
——那时他们也曾好奇,那么详细的地图是哪来的。
仔细对照,墙上的地图与小贺当日所持的地图,不仅是山水轮廓,甚至是笔触,都像是一模一样!唯一区别,便只是石壁上的地图,隐去了尸王最终的地标。
“卷轴?当时赤眉王也是拿了一幅卷轴地图,古色古香的……”
蔡紫冠、摇光不由大吃一惊。
“那卷轴呢?”
“后来,在这照壁上绘下后,和其他的拓本一起都已销毁了。”孟海天道,“为了防止尸王泄密,我们在这石壁上,只画出了尸王所在的大致范围。具体位置,其实是分给了六姓、文丞武将和摇光公主九人分别掌握。”
那么小贺手中的卷轴,便不是复国军手中的卷轴,甚至不是复国军泄露出去的拓本。
蔡紫冠浑身发冷,看着面前那巨大的地图,一瞬间头晕目眩,地图扭曲着,一道道线条仿佛活了起来,蠕蠕而动。他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仿佛抓到了什么,却终于给它逃掉了。
但有一个阴谋,已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
——有人曾将地图交给复国军,让他们去培育尸王。然后过了二十年,又有人将同样的地图交给了傅山雄,让他去起出尸王。
那两个人是不是有可能是同一人,亦或者来自同一势力……如果是,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那他们所图谋的又是什么?
“尸珠呀!”杜铭不屑一顾,“傅山雄用了几颗尸珠,厉害得跟什么似的,要是九颗都齐了,那还了得?”
傅山雄旗门大开的样子,令蔡紫冠、摇光都不由打了个冷战。
“是谁?到底是谁把这个计划交给赤眉王的?”蔡紫冠急切地问道。
“不……不知道。”孟海山也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据说他是在古书上找到的……”
“是……伏羲富。”摇光忽然道。
一瞬间,豁然开朗,仿佛一粒粒小珠子已给一根细线串联起来。
二十年前,先是伏羲富支持大臧,令复国军损兵折将;然后他们将九尸计划交给赤眉王,令复国军精英尽出,为他们培育尸王;二十年后,尸王成熟,他们又怂恿傅山雄去拔除尸王,取得尸珠。
这绵延二十余年的计划,不动声色,已将朝野两大势力玩弄于股掌之中……伏羲富,他们的阴谋之大,直令人不敢想象。
“他们现在还在外边捕杀神通人士……”蔡紫冠艰难道,“他们说想要将灵力释放回天地间,以复活伏羲大帝……我以为他们是疯了,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他们的计划!”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摇光问道。
蔡紫冠苦笑了一下,看了看杜铭、花浓,看了看阴小五,道:“即使是为了找出火二的真相,我也要往伏羲官走一趟。”
“成,别怕,有老子保着你!”杜铭拍拍他的肩膀。
花浓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这孩子好不容易和摇光说上话,居然又想着到处乱跑。阴小五又气又急,拼命掐他。蔡紫冠忍了一会儿,终于甩开了她。
摇光看他们打闹,轻轻咳嗽一声,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摇光这决定着实让众人大吃一惊。劳大、孟三姑目瞪口果,孟海山更是惊得什么似的,叫道:“公主,不可!”
只有阴小五,一个猛回头瞬间已是眉开眼笑。
“公主,复国军正处于危难之时,我们不能没有你!”孟海山叫道。
“是么……”摇光淡淡地道,“复国军是不能没有我,还是不能没有我的血脉呢……我对于大茉的将士而言,到底是什么呢?”
商思归那贪婪却又鄙夷的脸,浮现在她面前,令她一阵心悸。
——我是一个公主,还是一个女人?是一件武器,还是一具傀儡呢?
“公主,我们当然是需要你!”
摇光苦笑一下,轻轻摇了摇头,道:“孟老将军,你不用这么仓促地告诉我。商思归与孟浩天的叛乱,不是没有道理的。我需要好好地去想一想,我到底是什么人,而你们也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复国军是不是真的需要我。”
“公主,你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
“是的,我会证明他们是错的。”摇光轻声道,“所以我更需要离开。孟老将军,我不在的时候,军中事物就由你全权代理,三姑、劳大也要多多辅佐于你。”
她语气坚定,已无回旋余地,孟海山大哭失声,跪倒叩头。
摇光望着这老人,心中一阵酸楚,又望向蔡紫冠,却见那锦衣少年沉吟着看着她,看上去像是并没有特别的高兴或者厌烦。
她忽然又想到商思归的预言,说她会和蔡紫冠一起离开。
——那么,现在,她是印证了那个预言吗?
——可是,她却只是想要去找到火二与伏羲宫的真相而已。
“太好了,公主!”阴小五兴奋地说,“我们家冠冠,你越熟悉,越会发现他是个好孩子!”
摇光皱了皱眉,虽然现在约摸着已经搞清楚了蔡紫冠与阴小五的关系,但还是想不到这个人都这么大了,名声也不小,居然总被人当成是“孩子”宠着。
“哦,是吗?”摇光有点鄙夷地看着蔡紫冠,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4、
复国军的演武台上,蔡紫冠与摇光遥遥相对。
杜铭、花浓、阴小五、孟海山、劳大等人,站在演武台的边缘,不敢走近他们的战场。
破宇与灭宙的对决,那已不是凡人能够插手的战斗。
“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蔡紫冠苦笑道,“孟浩天真的是我所伤的吗?我真的在你使出灭宙术的时候,使出了破宇?我……我甚至到现在,都不太能控制它的用法呢!”
此前在英灵塔上,摇光提出的亟待解决的一件事,便是确定他们二人的胜负,决出“破宇”与“灭宙”高下。
“你休想推脱。”摇光冷笑道,“你两次在我的灭宙中使出破宇,而且我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第二次有着全然不同的进步:第一次,你像是只求自保,令我打不到你;第二次,便已经有了攻击孟浩天的意图。”
蔡紫冠苦笑着,什么“自保”与“攻击”,他根本就全无记忆。
——他的破宇术,与土遁不同,并非修炼而来。而是在极致的绝望与愤怒中,化通天地,凭空收获。只是威力虽强,但却从来都不受他的御使。只是每当陷入黑暗、气闷时,便会突然涌现,令他化险为夷。
“也许……是你的灭宙太强……所以我的破宇会自动生效?”蔡紫冠沉吟道。
摇光的灭宙,停止时间,无疑是他目前所见最强的神通。一旦施展,一切目标便皆成案上鱼肉,也许破宇便是感受到了这种威胁,才在他无法做出反应的时候,自发施展,令他立于不败之地。
“我不想知道原因。”摇光恶狠狠地道,“我只想确定地知道,到底是破宇厉害,还是灭宙厉害。”
“这又何必呢?”蔡紫冠苦笑道。
摇光迟疑了一下,冷笑道:“如果你不想死,你接下来最好能够全力以赴! “
她说着,灭宙术已经澎湃使出。
黑白世界。
摇光快步走在这静止的演武台上。远处的观战者木呆杲地站在那里,保持着时间停止前那一瞬间的姿态,可是却已与她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成为一团团任人宰割的黑白色的血肉。
可是蔡紫冠已经不见了——就在他一再推脱的时候,就在她忽然使出灭宙术的一瞬间,蔡紫冠已经不见了!
演武台的中心空空荡荡,仿佛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摇光的额上,慢慢渗出一丝冷汗。
毫无疑问,蔡紫冠在这灭宙的世界中又更厉害了,厉害到他甚至不需要无数分身,便已消失无踪。
摇光忽然又想到了孟浩天,孟浩天在她的灭宙中,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提升寒寂剑的威力,令她惨败。她过去曾经以为自己的灭宙已是天下无敌,可是两天之内,却先后被商思归的设计、孟浩天的禁药,以及蔡紫冠的神通,分别击败。
——何况还有远耷辛京的火二。
摇光的脚下不由慢了下来,沮丧和疲惫潮水一样的淹没了她。在这空旷得连风都已经静止了的世界,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像她的身份一样,变得滑稽可笑了。
摇光哽咽了一下,想哭。
灭宙,时间停止,从小到大她时常会逃进这个世界里。
委屈、孤独、恐惧、愤怒,她只要逃进这个世界,便没有人能打扰她。
可这次却不行,她拼命眨着眼睛——这一次,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一个讨厌鬼蔡紫冠不知道藏在哪里,随时会出现在她面前。
——到底藏在哪里?
难道在她的黑白世界、灭宙外的现实世界之外,蔡紫冠还可以逃到第三个世界中去?
“蔡紫冠!”摇光大叫道。
委屈变成愤怒,这个世界是她独有的,一切进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要死去。
孟浩天已经死了,接下来,她也一定要将蔡紫冠击倒——至少,让他那个破宇,永远不能进入灭宙!
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人回应她,连回声都没有。
然后……突然……就在她的正前方,猛地出现了一溜火光。
蔡紫冠远远地走来了,闪烁着,燃烧着。长发披散,赤臂金瞳,他发出一声疯狂的长啸,从不知何处的远方走来,越走越快,向着摇光直扑过来。
他已能自由行动,在她的灭宙术中,他真的再一次进化了。
摇光微微一笑,忽然间心头一松,灭宙术前所未有的澎湃,自她的体内爆炸开来。
时间扭曲着、分解着、飞逸着,她向蔡紫冠走去。
在这一刻,破宇、灭宙,终于正面相对。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
月下小馆·红豆圆子
文/月裹鸿声
本文总字数:4934
【文,月裹鸿声 图/桀桀】
楔子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声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里的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苍穹里的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系起月白色的围裙,备齐暗花的碗筷,擦净乌木的柜台,从天井的石槽里打来清水,再倒进陶制的砂锅,当白米粥的香气随着咕嘟声一起飘满店里时……远方的梆子总是准时地传来第一声初更。于是我便推开吱呀呀响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我的店,来往的人多了,也就成了一个小小江湖。
说到江湖,是从来不缺少骗子的。
啊,不,我想说的是术士。不过也差不多么,对不对。
第二话红豆圆子
冬夜。小馆的门帘被掀开,寒气与热气在门口相撞,凝成一团白雾。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年轻高挑,一身轻裘,偏又很不搭地拿了一杆幡子,上写“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女的却是个中年妇人,满脸愁苦。
“老板,来两碗红豆小圆子。”男子掸掸轻裘上的雪珠儿,笑眯眯地道。
红豆小圆子是用红豆与冰糖小火熬炖,待到渐成沙状,然后加入糯米进行熬制,最后捏成筋道弹牙的小圆子。冬天里喝上一碗,最是贴心。
老板去准备的时间,两人坐下来,那女的便连珠炮似的将心事托出:“先生,您帮我算算,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那天杀的老公,我给他当牛做马,给他生儿育女!他倒好,一次在外头养小的,两次在外头养小的……这十年来,已经是第八个了……”
中年妇女的哭诉如此剧烈,即使老板娘不是好事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看。
那年轻男子却不慌不忙笑道:“莫急莫急,大嫂您伸出手来,在下帮您看看手相。”
他横看竖看,磨叽到老板把红豆小圆子端上,他尝了一口,才道:“恭喜大嫂,您这是大贵之相啊!”
“啊?”中年妇女张大眼看着他。
“不忙,边吃边说。”算命先生把另一碗红豆小圆子推给妇人,“这家的红豆小圆子特别好,我请您吃。”
妇人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还是一脸期待地看着术士。
“您这是皇后娘娘的命啊!”术士笑着解释,两眼弯弯,“您想,哪家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你挡不住皇帝娶妃子的嘛。但俗话说,山高压不过日头,有再多妃子,那皇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啊。”
妇人止住抽泣,似乎突然尝出红豆圆子的甘甜来,那红豆沙沙的口感,配上糯米小圆子的弹滑,一口喝下去,整个肠胃都是暖的。
“所以您放宽心,把儿女带好,把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皇后娘娘得有个皇后娘娘的样子,有个皇后娘娘的气度,对吧。”
妇人彻底破涕为笑,说也奇怪,她的表情一变,整个人竟似年轻了几岁。
“在下这里有一枚白玉貔貅,带着它,能增进你正宫的气度,保佑你一家平安。既然跟大嫂您这么有缘,就把它送给您吧。”
“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平白收您这么贵重的东西!”妇人一惊。
“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在下倒不在乎。”男子话锋一转,“不过,您说得也对,佛祖要跟您结缘,也要看您心诚不诚啊。这样,您用一块白绢包些钱钞——多少看您的诚意了——在下为您先向西方极乐世界祷告祝请,等一下佛祖若是愿意跟您结缘,咱们就把手里东西交换过来。”
“好,好!”妇人忙不迭地点头。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妇人欢天喜地地走了,而男子同样欢喜地掂着布包——看重量应该至少有十两银子——约摸是庄户人家半年的吃穿用度了。
“蔺少卿……”老板站在柜台,抱着胳膊,拉长了尾音叫那术士的名字,“再这样下去,别人都会以为我跟你是一伙的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只是因为我忘不了老板的红豆小圆子而已。”男子抬起头。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男孩子,笑得叫人不忍心生气。
“你那东西,成本才几钱吧,这大婶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要这么骗她。”老板嗔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干金难买咱高兴呀。”蔺少卿笑着,娓娓道来,“你看,遇到这样的事,有几个选择:第一,把她老公杀了;第二,把小三、小四、小五直到小八杀了;第三,自杀;第四,离开这个老公;第五,生闷气;第六,努力开心地活着。
“前三种选择都很不利于社会的和谐与稳定。第五种也不太利于身体健康。”算命先生笑着说下去,“至于第四种,她要是做得到,也不用忍到第从个了,对吧。
“所以她就只剩一个选择了,努力开心地活着,那么我给了她一条可以让自己快乐的想法。你也知道,不花钱的东西就会被轻视,因此她出越多钱,说明对这份快乐的信心越大,所以你说,我怎么能不多收一点银子呢?一个人半辈子的快乐,又难道不值这点钱吗?”
老板扶额:“败给你了。”
“明白就好。”蔺少卿嘻嘻笑着,把碗递给老板,“再来一碗。”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
“夫人,尝尝这碗红……”
这是又一个冬夜,蔺少卿身边是另一位清瘦而愁眉不展的夫人。不过这次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双大手卡住脖子。
“你这装神弄鬼的东西,竟敢从我家骗钱!”卡住他脖子的是个凤眼蚕眉的大汉。
“相公,你做什么?”旁边的夫人叫起来,“不可对先生无礼!”
“什么先生,他就是个神棍!这种神棍,老子见得多了!”
这种局面,老板都愣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出来圆场。
没想到,蔺少卿满脸憋得通红,还是从喉咙里硬挤出这几个字来:“您……是重威镖局…一-何镖头吧……”
汉子脸上一红,既然被认出来,在京城武林又算有点脸面的人物,这样粗鲁不好看,于是慢慢把人放了下来。
蔺少卿咳嗽半天,然后深深一揖:“何镖头的大名,在下真是如雷贯耳,听说是京城客镖的第一把交椅。”
镖局的镖头,有客镖和货镖两种。货镖就是运送货物,而客镖则是针对人身,有保镖和仪仗双重作用。夜行的客商希望保护自己安全,或者有些地位的人物希望排场威风,都可以请客镖。所以客镖镖头不但要武功好,为人忠诚,还要相貌威武,言谈不招厌烦。
这何镖头就是因为功夫出众又相貌堂堂,非常受客户的欢迎,渐渐做到客镖界数一数二的位置。
恭维话谁都爱听,何镖头的态度稍微软化了一些,但还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
“但镖头确实冤枉在下了。”术士说下去,带着那种令人难以讨厌的笑容,“尊夫人来找在下,连想算什么都未开口,怎么能说在下骗了她的钱呢。”
“那是因为我发现得早!”何镖头立着眼睛道,然后又换上一种揶揄的口气,“你不是会算吗?倒是算算她想算什么啊?”
蔺少卿像听不出话里的讽刺,当真闭上眼睛,手指乱掐,看他这个架势,镖头和夫人也不禁侧目。
良久,蔺少卿睁开眼睛,道:“恕在下直言,夫人是想算与何镖头何时能有个孩子。”
此言一出,镖头和夫人的脸色皆是一变。镖头看了夫人一眼,夫人默默点了点头。
但镖头旋即摆摆手:“不算,不算,你既然知道我,自然也知我家尚无后代,女人家算命,还不就是这些,算不得你准。”
‘
’蔺少卿却也不恼,还是笑眯眯地说:“再恕在下直言,何镖头与夫人最近是否常吵架怄气?”
“可不是。”夫人先一愣,继而停不住话头,“昨天还因为留饭的事,怄气到今天。”
“留饭?”
“他回到家,见饭菜冷了,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废话,我辛苦一天,回到家里,饭菜都没一口热的,难道我会高兴?”镖头瞪眼反驳。
“中间已经给你热过两次,那还不是因为你回来太晚吗?”夫人满腹委屈,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在外人面前吵家事,叫人笑话!”镖头打住话,拉着妻子,就想往外走。
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听见术士在后头喊一声:“大人,您身上有恶灵,这样回去还是会没有孩子的!”
两个人都站住了,然后夫人急扑过来:“您说什么?”而她的丈夫,这次并没有阻拦她。
“在下说,您相公身上沾了些东西,如果不祛除的话……”
“我沾了什么?”镖头转过来,厉声道,“我倒要听听,你要编造什么胡言乱语。”
蔺少卿还是笑笑的:“敢问大人,近年是否常走夜路?”
“废话!我是做什么的,哪个镖头不接夜活?”
“大人是否在夜里去过镜湖之侧?”
“也、也许去过,也许没去过……谁记得啊。”镖头说话,不知为什么有些结巴起来。
“这就对了。”蔺少卿做欲言又止状。
“什么对了?先生请说。”夫人急得去抓蔺少卿的衣袖。
“这,在下不好说呀……”
“先生您就别卖关子了!刚才是在下无礼,给您赔不是了。”镖头也急了,冲到术士面前说。
看他夫妻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蔺少卿摸摸下巴,开始长篇大论:“镖头,您见多识广,想必也知道,日为阳,夜为阴,火为阳,水为阴。那夜里的水泊,是阴中之阴,何况,常有那些痴男怨女投于镜湖,他们的怨气就萦绕在镜湖之畔,您现在就是被这些恶灵给缠住啦。”
“我家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想做什么?”夫人急道。
“您家确实与他们无冤无仇,但我说了,他们都是情路不顺的痴男怨女,自然也见不得别人夫妻和睦,早生贵子。”术士笑着回答,转向镖头,“您想,拿昨天的事来说,您生气的原因根本不值得生气嘛,如果在下有您一半福气,有个这么标致又贤惠的夫人,别说饭凉了,就是饭臭了,在下也一定会吃下去,对不对。”
这话说得讨巧,镖头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您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本来不会为这点小事跟老婆发火的,所以这生气完全不是您的本意,是被跟随着您的恶灵影响了的缘故。”术士接着说,又转向女方,“您也一样,您故意给他吃冷菜,是气他回家太晚,可您本来是那么贤惠温柔的夫人,怎么舍得给劳累一天的相公冷饭冷菜呢?所以这也不是您的本意,是恶灵进入家里的原因啊。”
夫妻两个都低下头去,半晌,镖头抬头道:“去年下半年,好像是晚上跑过一趟镜湖。”
“我想起来了。”夫人也惊道,“难怪那时你还生了一场大病。”
“最近镖局里,反复不顺的事情好像也变多了。”
“我前日缝衣服,还刺破了手指。
“所以拜托先生您,帮帮我们家,要怎么祛除这恶灵?”
“我是个粗人,方才得罪先生,千万莫怪!”
蔺少卿暗笑,此时,已经是他的天下。于是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扇子,摇着道:“在下呢,可以上门去给贵府看看,不过你们要是阳奉阴违,不按在下说的做,在下也帮不了你们,只怕情况还会更差。”
“不会、不会,任凭大师做主……”
三个月后。
何镖头的夫人有喜的消息传出去,已经有好多人登门道贺。 小馆里今夜只有一位客人,一手拿着只鹿皮袋子,里头碎银子哗啦哗啦地响,另一手拿小勺喝红豆圆子。如果你注意过他,还会发现他的轻裘又换了最时新的式样,连手里“铁口直断”的幡子都加了金线。
“你又得逞了。”老板叹口气道。
“别讲得那么难听嘛。”蔺少卿舔舔嘴边的红豆沙,嘿嘿一笑。
“话说回来,那夫人还真有喜了,你怎么做到的?”
“话不要乱讲!什么叫‘我怎么做到的’?”蔺少卿飞来一个白眼,“说得好像我不止骗财还骗色一样!”
“你总算承认了。”老板掩口微笑。
“话说回来,既然达成了他们的目的,也不能说我在行骗嘛。”算命先生又恢复他一贯的笑容,娓娓道,“你想,之前镖头的客人越来越多,当然也就越来越忙,三天两头不着家。夫人恼他不着家,又跟他怄气,人一怄起来,当然也不会想亲近,两人甚少做夫妻之事,又怎么会有孩子呢?现在我吩咐他们的,也不过是把工作减一减,然后把那些气话、重话都说是恶灵带给他们的,让他们少说,夫妻感情一和好,当然就……”
“‘恶灵’还真可怜啊。”
“是啊,谁都知道没什么恶灵,不过人总是要有一个台阶下的嘛。”术士眼睛眯起来。
“还要再来一碗么?”老板看他空空的碗问。
蔺少卿捂了捂脸颊,皱眉道:“算了,最近有些牙痛……”
但话说到一半,他又改变了主意,把碗递出来:“可是,我抵挡不了入口时那种无比的快乐啊!”
或者,这也就是这些江湖术士在世上一直存在的意义吧。
第二话完 敬请期待第三话·葱油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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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终结篇(卷九)
文/时未寒
本文总字数:17790
文/时未寒
第一张 恩怨之心
许惊弦与花嗅香一同从池边移步翩跹楼。
冰池与阁楼间以一道长长的廊桥弯曲相通,廊边各置柱数十根,其上绘有各式图画,多是女子。
花嗅香介绍道:“本门以画入武,这些画像皆是历任楼主所绘,多是纪念其夫人与私宠……”
许惊弦知道历任翩跹楼主不但画技精湛,亦皆有风流之名,看那些画中女子各种神情、服饰、、妆态、动姿俱备,眉目传神,鲜活如生,不由赞道:“诸位前辈丹青妙笔,果然是非同凡响。”
花嗅香在一柱前停下,深情望着画中人:“这一幅正是我当年绘下的亡妻之像。她因生产容儿时难产而逝,所以我对容儿总是心怀愧疚,过于溺爱。”静默良久,方才提步继续前行。
许惊弦本还不知如何启齿桑瞻宇之事,灵机一动,沉声发问:“却不知这里可有云雁姑娘的画像?”
花嗅香惑然不解:“云雁姑娘是何人?”
“此人姓桑,复名云雁。乃是昔日御泠堂碧叶使桑雨鸿之胞妹。花三叔可记起来了?”
“桑雨鸿我自然知道,似乎听说过他有个妹妹,不过却从未见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桑雨鸿退出御泠堂已久,如今的焱雷旗碧叶使乃是吕昊诚。惊弦为何说起他们?”
许惊弦本以为提及桑云雁嗅香公子即会醒悟,不料他竟是不动声色地矢口否认,面上神态亦不似作假,全无羞惭之色,似乎并不知内情,料想其中有蹊跷,按当时鹤发所述之事默算时日,缓缓道:“大约就在二十年前,花三叔可曾到关中一行?”
花嗅香一怔,脸色微变:“不错。”
“可曾遇见过一位年约十八的女子,并与之相恋?”
“你说的是小言?她……你怎么知道此事?她现在又在可处?” 许惊弦见嗅香公子虽然面现惊诧,却无愧色,反倒有一些怀念之意,知他心怀坦荡。算来那时他爱妻已身亡五六年,另结情缘也无可厚非。何况他这些年一手将花溅泪、花想容兄妹抚养成人,再未续弦娶妻,当是重情之士。嗅香公子寻芳天下,遍识红颜,或许只当那是一段风流孽债,并不以为然。
花嗅香察言观色,蓦然醒悟:“难道,小言就是桑雨鸿之妹桑云雁?”他脸上阵青阵红,喃喃道,“她的名字是言语之‘言’,而非鸿雁之‘雁’。惊弦你是否搞错了?”若他喜欢的人是寻常女子自然无妨,但假若正好来自四大家族的宿仇御泠堂,那可不是—件说笑之事。
许惊弦心头暗叹,看似“言”、“雁”谐音,其实桑云雁真正喜欢的人却是御泠堂老堂主南宫睿言,所以才自称“小言”,其中微妙实不便对嗅香公子挑破,唯有点头默认。
花嗅香怅立良久,方才开口:“那年我在关中与小言邂逅,一见倾心,郎情妾意,缱绻相恋,几有嫁娶之意。不料三个月后她忽然不告而别,遍寻不至,只得郁郁而返。日后我虽揽丽江湖,但每每思及那一段萍水之缘,依然是心动不已,再有脂粉佳丽,亦难真正打动我。我曾问起过小言的家世,她只说原是江南闺秀,家境没落后落难至关中,当时并无起疑,何曾想她竟会是御泠堂中人。怪不得那时她总会突然发起呆来,时而默默流泪,问之却又不答,其中竟有这等隐情……”
许惊弦从未见嗅香公子如此凝重的神情,想是对那化名“小言”的桑云雁动了真情,心中感叹,也不开口打扰,任其回想怀念。
花嗅香渐渐恢复常态:“这本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你今日为何提起?小……这位桑云雁姑娘如今却在何处?”
“桑姑娘多年前就已失踪,生死不明。但最近京师平西公子崛起,花三叔对此可有耳闻?”
“你是说那桑瞻字?他……难道与桑姑娘有关系?”
“实不相瞒,桑瞻宇正是桑云雁之子。”
花嗅香喃喃默念四大家族探得的信息:“桑瞻宇,凭‘天脉血石’退吐蕃十万铁骑,御赐平西公子。相貌英俊,行事干练,擅长剑术,喜交权贵,年约十九……”他蓦然抬头,满面震惊,“按他年纪来算,难道是我的骨肉?”
“正是如此。桑云雁十六年前托人将桑瞻宇带回御泠堂交予其兄碧叶使桑雨鸿收养,她则下落不明……”为免刺激花嗅香,许惊弦这番话大体不差,细节上却有诸多出入。当年乃是紫陌使晁雨对桑云雁痴心一片,为迫她尽早回来,所以偷偷将年仅三岁的桑瞻宇掳回御泠堂,却不料桑云雁性烈,自知做下错事,无颜相见南宫睿言与兄长等人,竟然留下遗书自尽。晁雨亦因此而拔剑自戕而亡,碧叶使桑雨鸿愧疚于心,从而退出御泠堂,这才远赴西南化名鹤发,并收下童颜为弟子。
花嗅香乍闻这个消息,惊喜交集,怔了半晌:“桑瞻宇可知内情?”
“这是御泠堂中最高机密之一,只有堂主与几位堂使知情,瞻宇应该不知。”许惊弦为安花嗅香之心,勉强答道。但想到桑瞻宇既然参与销金窟秘会,多半宫涤尘与何其狂遇伏与他有关。若按常理,桑瞻宇绝无理由叛堂,除非有人在他的身世上大做文章,受其胁迫,不得不如此。以此推算,极有可能是简歌在幕后策划。
“是南富涤尘命你告诉我真相吧。既然隐瞒了二十年的秘密,为何现在要说出来?”
“花三叔莫要误会。宫堂主特意嘱咐过我:若要以桑瞻宇的身世要挟你,必不用等到今天。那是因为当初的少堂主南宫逸痕早有化解两派恩怨之心,所以才着力培养桑瞻宇,刻意扶持他做得一番成就,才好与花三叔相认。其中良苦用心,还望体会。”
以花嗅香的智慧,稍点即通:“多谢宫堂主好意。此事我将如实禀明景大哥,其中是非曲商皆由我一力承担,决不连累宫堂主与……瞻宇。”翩跹楼一脉单传,爱子花溅泪迟迟不归,花想容云英未嫁,令他如鲠在喉,想不到如今竟突然冒出来个儿子,实是欣慰至极。若非与御泠堂有关,怕是早就举手相庆了。
见花嗅香极明事理,许惊弦微微一笑:“瞻宇与我在御泠堂一同学艺三年,能让你们父子相认,亦诚所愿!”话虽如此,但在他心里依然有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桑瞻宇对他的亲生父亲到底会是什么态度?
花嗅香又细细问了一番桑云雁与桑瞻宇的情况,许惊弦则是有所保留地将自己所知与当年鹤发所述之事说出。直听得嗅香公子忽悲忽喜,嗟叹不已。
说着话儿,两人绕过桥廊,重又走回池边的石桌旁,阿义尚与花想容在远处笑闹,玩得十分尽兴。
花嗅香收拾情怀,连饮三杯,忽想起一事:“说到这平西公子桑瞻宇,前不久正好有一件奇怪的事与他有关。”
“哦,花三叔请讲。”
花嗅香沉思片刻,缓缓道:“大约一个多月前,温柔乡中曾失窃了一批文件……”
原来四大家族中,点睛阁由书入武,浩然正气与醉欢掌法皆属于大开大阖的正统武学,门下多是饱学博闻的谦谦君子,又以医道著称,悬壶济世,广结善缘,所收门徒最多,声势最大;翩跹楼则恰好相反,一脉单传,人丁不旺,不过花氏弟子天性散漫,多游闲于江湖,做出不少仗义之事,在武林中声望颇重,折花手亦是走小巧擒拿一路;英雄冢的武功因必须以童子之身修炼,招纳弟子并无血缘关系,所以审查严格,唯有资质根骨上佳者才可封以物姓,为谋得内弟子之名,门徒之间争夺极重,所以虽然英雄冢的气贯霹雳功与狂云乱雨手乃是四大家族最强悍霸道的武功,但亦因内耗极多,难以齐心,反而名列最后;而温柔乡因女性掌权,只招赘外婿,生下女孩皆从水姓,并留做弟子,男孩则随夫姓,送入婆家。缠思索本是灵动多变,但因有不少江湖知名的侠士入赘后将独门武技传授给女儿,温柔乡的武功博采众长,渐分出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而外婿中特别优异者亦可掌管部分重任,似当年水柔清之父莫敛锋司职剑关关主便是一例。
不久前,一位温柔乡的女弟子从外面带回一位罗姓男子,两人在江湖结识,彼此情投意合,所以带回鸣佩峰与长辈相见,商议婚嫁之事。安排那罗姓男子在温柔乡住下后,起初平安无事,亦无反常之举,然后而过了十几天后,他却突然不告而别。与此同时,一批密件亦随之不翼而飞,事后追查,正是罗某深夜潜入掌管资料的气墙楼中窃得文件,为此还责罚了几名失职的温柔乡弟子,与之相恋的女弟子亦受牵连。
花嗅香续道:“东窗事发后,柔梳立刻派出手下追踪,却未能及时擒获那罗某人,想必另有接应。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失窃的资料并非武学秘笈、师门机密等重要情报,而是一些散乱的文件,譬如记录温柔乡弟子的名册、修习练功的纪录、曾入赘温柔乡的高手资料、日常住用开销等,甚至还包括几本生意往来的账本。那罗姓男子来自江南某世家,习艺于九华剑派,与四大家族并无纠葛,委实找不出他窃取这些文件的动机。但经查证,他曾与平西府的几名剑客过往甚密,几个月前还去了京师一行,并与平西公子秘密会晤。假若他受人支使,这就是唯一的疑点。”
许惊弦思索道:“会不会是桑瞻宇对自己的身世起疑,所以派这姓罗的前来查询?”他早怀疑简歌或许已对桑瞻宇透露其身世之谜,此举亦有可能是为了求证。
“不然。一来所丢失的文件与他并无关联,二来即便如此,他又为何去的是温柔乡而非翩跹楼?而且那罗姓男子见过桑瞻宇后,随即就结识了温柔乡女弟子,经过对那名女弟子的问询,可以大致推断出罗某身后另有他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所以才能在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种种巧合之下,一举赢得她的芳心。而罗某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来到鸣佩峰,窃得那一批资料。”
许惊弦沉吟不语。如此工于心计的做法确实像桑瞻字的风格,不过那些名册等文件只涉及温柔乡,账本等物更是全无用处,着实猜不出他的计划。
花嗅香嘿嘿一笑:“我与柔梳曾一起推敲分析,那罗某人不过是江湖上的小角色,被人利用前来盗取文件,恐怕根本不知幕后者所图为何。拿走的名册、资料与账本等种种物品中只有一样东西才是对方想要的,其余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其后柔梳对此暗中做了一些查访,我有一次无意中问起,她却三缄其口,或是支吾_番转过话题,似乎并不想对我说明,不知有何玄虚。若是以往我亦乐得清闲,不再追究下去,但今日听你说起那桑瞻宇与我的关系,此时却是必须要问个明白了……”
许惊弦正中下怀:“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立刻往温柔乡去一趟。”
琴声忽隐约传至耳中,但见两人往翩跹楼行来,一位黄衣少女在前,眉似含烟,眼若秋水,蹦蹦跳跳,俏皮可喜;随后的白衣女子手抚瑶琴,丹髻如云,影若柳絮,步态娴静,高贵典雅。两女一动一静,难分妍秀。可不正是水柔清、水柔梳姐妹?
嗅香公子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柔梳听到我在说她坏话,兴师问罪来也。”
温柔乡主水柔梳来到近前,沉声道:“见过许少侠与花三兄。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妹此次有一桩事情需要知会两位一声。”
花嗅香笑道:“莫非是上月那件资料失窃案有了结果?咦,为何你神情如此严肃,可是出了什么纰漏?”
水柔梳肃然道:“你可知我以前为何没有把相关信息通知你?那是因为我派出大批温柔乡弟子,终于在半个月前找到了那位罗姓男子,可惜去晚一步,他已被灭口,尸身也早被人搜索过,并无失窃的文件,线索就此中断。不过如此一来,更加证明了他窃取的文件之中必定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我见此事蹊跷,出于谨慎,便只令几名亲信暗访,.在未出结果前,就连花三哥也瞒着了。”
花嗅香一惊一叹:“我方才正与许少侠说起此事,按说这姓罗的人恐怕只是被人利用,根本不知详情,其幕后主使者却依然不惜杀之以策安全。唉,能否确定就是平西府主使?”如果能证实果然是桑瞻宇在背后操纵,别的不说,至少他这位私生子心狠手辣之处可是远胜其父。
“我又派人详细问询了那罗姓男子的家人,他出道江湖不久,结交之士并不多,平日的几个好友都并无嫌疑,但他与平西府中人接触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平西府。于是,我重点去查探曾与罗某交往的三位平西府剑客,结果更是令人吃惊,那三人中一人忽患急病身亡,一人在京师与人比武争斗毙命,最后一人则是外出游玩中不幸失足坠崖,虽保得一命,但全身瘫痪,口不能言,与死人无异。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半个月中……见过罗某人如今尚还健在的,也就只有平西公子桑瞻宇一人了。”
花嗅香悚然无语,一两个人的死亡或是巧合,但三名剑客同时发生意外,必定是人为,不问可知定是桑瞻宇暗中使人灭口。这固然证明了窃取资料的重要性,但这三人得桑瞻宇之密令行事,应该都是其心腹,却也能下此毒手……难道自己的孩子竟会是这个模样?
许惊弦亦是一怔,实难想象桑瞻宇下手如此狠辣,或是简歌暗中授意亦未可知,料知花嗅香心情沉重,却也无从安慰,继续发问道:“水乡主今日既然来见花三叔,想必已查出平西府的真正意图?”
“平西府乃是御泠堂在京师所设据点,平西公子桑瞻宇更是堂中二代弟子的佼佼者。御泠堂与我四大家族争斗千年,对彼此武功传承十分了解,几无秘密可言。温柔乡弟子多为女性,极少离开鸣佩峰外出,我仔细清点后,目前在外执行任务的不过五六人,且都远离京师,实难相信平西府会因为忌惮她们的身份而杀人灭口。而偷走账本等物亦是扰乱视线,所以,可以认定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些招赘的外婿资料之中!”
“任何江湖人,只要一入温柔乡,就断了过去的恩怨,纵有旧仇亦由温柔乡接着,还有谁会查他从前的来历呢?”
“但是我们亦可反过来思考,另外还有一种可能,从温柔乡离开后来到江湖的人!”
“那么,应该重点查证那些曾入赘温柔乡后又离开鸣佩峰的人。” 花嗅香笑道:“有道是‘温柔乡处是英雄冢’,既尝得温柔滋味,又如何舍得?据我所知,至少近百年内,并没有入赘的外姓高手复出江湖的记录。”
水柔梳沉声道:“但是,在此百年间,却共有三十五名男婴被送出温柔乡。”
水柔清奇道:“那些婴孩会有什么关系?”
水柔梳叹道:“试想那些孩子原本有名动天下的父母,可在一出世后便失去了父母的宠爱,或许一生亦无缘相见。有的人还被送往寻常农家收养,若是不知自己身世亦还罢了,一旦得知,会不会生出其余的念头,其行事就难以测度了。唉,其实我觉得此举颇有不妥,奈何祖上规矩如此,亦无力更改……”
许惊弦与花嗅香齐是一震,想到了桑瞻宇虽非出于温柔乡,但与那些无辜孩子的处境极为类似,这会是他派那罗某人偷窃资料的起因么?
“在这三十五名男婴中,有些离世,有些失踪。如今尚可查到的还有十四人,其中九人身怀武功,有两位还是帮派之主,但经我细细排查,甚至包括他们的后人,皆无可疑之处。”
“那些失踪的呢?”
“这亦是我调查的重点。下落不明者共有四人,失踪原因各异,但因时日久远,线索不明,已很难查清他们的去向。不过有一点可以做参考:平西公子为何不远千里打探一个默默无闻的温柔乡弟子?而且畏之如虎,竟然一定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水柔清脱口道:“莫非平西公子要找的人也是在京师中,而且这个人的势力一定不小,令他不得不谨慎从事,唯恐惹来灾祸……”语至中途,忽然想起一人,一时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与花嗅香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皆是深藏惊讶。将军府大总管的名字一齐涌到嘴边,却是谁也没有先讲出来。
水柔梳早已想到这点,轻声道:“这一年来平西公子在京师崛起,可谓是新一代侠少中最为出众的人物,能令他如此忌惮之人并不多,水知寒的条件绝对符合。不过温柔乡自古订下的规矩,唯有女婴才可以水姓,送出的男婴皆从父姓。水姓本就少见,在历代入赘的外婿中,并没有一个姓水的男子。若从此点而论,水知寒反而最无嫌疑。” “不然。”花嗅蔷缓缓道:“若依水四妹所言,自是怀疑不到水知寒的头上去。但是像这等心态的孩童却难以用常理度之。有些人或会自暴自弃,从此浑噩一生,再无所为;但有人会因认定被温柔乡所遗弃,所以才偏偏要以水为姓,做出一番成就以证明自己……” 许惊弦心头暗叹,花嗅香睿智多谋,对人性揣摩极深,所言即便不中亦相差不远,更有甚者,也许还有些孩子会从此心怀恨意,视父母亲人为仇,做出许多难以想的事情。而这亦是他最担心桑瞻宇身上可能发生的变化。
水柔清道:“当初在京师时,水知寒曾化身为‘大好人’助我一臂之力,会不会与他来自温柔乡有关?”
水柔梳反驳道:“枭雄行事,常人实难臆度,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他只是借你之手来对付简歌而已。”
“不过平西府的做法,倒令我产生了另一个想法。不过这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做得了准。”许惊弦沉思一番,欲言又止。
花嗅香与水柔梳熟知许惊弦自幼聪明机灵,听他如此说必有道理,连连催促:“许少侠但讲无妨。”
“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论之,平西府为何会找上温柔乡,这一点耐人寻味。若无七八成把握,又何必派出罗某大费周折上得鸣佩峰,一不小心,反而会开罪四大家族,岂非得不偿失。必是先有怀疑,然后才来求证。事后杀人灭口,更进一步证明已得到了价值连城的情报。那么,纵观京师群雄,来历不详,令平西公子如此戒备却又从温柔乡找寻线索的人,又有何人呢?”
诸人听到许惊弦从常人不曾考虑到的盲点推论,不禁拍案叫绝。如此来说,水知寒的嫌疑反而最大。
假设水知寒真的出身于温柔乡,他又是怀着怎么样的意志去苦学武功,修得名动天下的寒浸掌,一跃成为邪道六大宗师之一?刻意投身将军府辅佐明将军的做法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这么多年来,江湖人人皆听过“知寒之忍”的称呼,却谁也猜不透水知寒的真正意图,他在京师的权谋之争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一旦清楚了他的身世,谜底是否将随之揭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无数猜想,一时俱都沉默了。
良久后,水柔梳方道:“花三兄与许少侠的观点仅仅是一种猜测,还需确凿的证据。我会进一步追查下去,直至水落石出,一有结果,便将通报诸位。但毕竟此事事关重大,在尚未有确切答案前,还请大家保密为好。”
众人亦知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将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皆点头应承。
许惊弦又说起明年神州盟会之事,花嗅香满口应承:“你且放心,我必会劝景大哥率众参与盛会,就算他不去,我也想松活一下筋骨,届时必至。”
水柔梳笑道:“花三哥一向过着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就连四大家族的事情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如今对这些江湖事亦如此用心,看来许少侠的面子可当真不小啊。”
许惊弦淡然一笑,心知花嗅香得知桑瞻宇之事后,雄心复炽,也不说破。既然鸣佩峰诸事已了,他记挂着何其狂的伤势,归心似箭,便向花嗅香与水柔梳辞行。
花嗅香奇道:“许少侠远道而来,何不多盘桓几日,让我稍尽地主之谊?”
原来花嗅香在四大家族中向来不理俗务,竟是不知宫涤尘、何其狂在京师中伏之事。待许惊弦如实说出后,方明究竟。,
水柔梳却道:“许少侠担心朋友安危,急于离去,我就不挽留了。不过清儿外出许久方归,可不准再走了。”
水柔清一怔:“堂姐留我作甚?”
“盘查平西府与水知寒这事涉及温柔乡的隐私,不便由他人插手,不如由你来办。何况你年龄渐长,亦该懂事了,以后还需你承担诸多职责。姐妹同心,你留在温柔乡帮我,有何不可?”
水柔清苦脸央求:“好堂姐,我父母大仇未报,还要去找简歌。你就不要再留我了。”
水柔梳淡淡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简歌岂是易与之辈,虽传言中他不以武功为长,但且不论这些年与权贵交往习得多少武林秘学,仅凭御泠堂的帷幕刀网与屈人剑法,你一个小姑娘又怎会是他的对手?何况此人手下众多,阴谋诡计更是层出不穷,可莫杀之不成,反把自己搭了进去。你既然立下重誓要亲手杀了简歌为父母报仇,就应该静下心来,武功大成后再作长远打算。这几日我顺便考教一下你的缠思索法,看看可有进展。”
水柔清大急,又不好说出许惊弦答应替自己报仇之事,勉强道:“我不过就想在江湖上散散心,再过几个月就回来。何况这几年四处打探简歌的下落,却连他本人都未见过,才刚刚有了一些眉目,正要继续追查下去……”
水柔梳一叹:“不必多说了。我虽只是你的堂姐,但当年蒙秀姨诸多教诲,视你若同胞姐妹,每每想起你这些日子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我心中就十分不安,更是担心你的安危,此次断不会放你走。”
水柔清心知堂姐对自己一番厚情,又听她提到母亲,眼眶不由有些泛红。但望着许惊弦,想起与他一起闯荡江湖的种种有趣好玩之事,心里却又是万分不舍,瞪他一眼,跺脚低声道:“也不帮我说说话儿?”
许惊弦苦笑,亦只好搬出水柔清对景成像的那一套说辞:“水乡主有所不知,清儿在江湖上遇见了白石前辈,和他约好要同回鸣佩峰来。若是清儿不归,白石一人怕是不愿意回来。”
水柔梳脸上薄现怒意:“哼,物天晓那个反复小人,不回来也罢了,若是回来,我还有好大一笔账要与他清算。”
当年水柔清之母亲水秀在京师罹难,起因便是“白水相约”,虽只是被简歌利用,水柔梳却因此而迁怒于白石。
水柔清见堂姐半步不让,面现难色,正想再劝说,却听花嗅香笑道:“柔梳尽可放心,清儿在江湖上也是一种历练,何况有许少侠在旁,偌大个裂空帮岂会护不了她的安全?至于盘查平西府那件案子,我倒有一个人可以推荐给你。”嗅香公子精于世故,早者出许、水两人之间情愫暗生,故出言解围。一面说着话,一面给水柔梳打个眼色。
水柔梳看看许惊弦与水柔清二人的神情,恍然有悟,微微一笑:“也罢,既然有花三哥说情,这次便先放过你。却不知三哥要给我推荐什么‘人?”
“嘿嘿,我这其实也是出于一份私心。”花嗅香放低声线,“非是自夸,容儿兰心慧质,冰雪聪明,当是最好的人选。”
花想容恰好陪着阿义走来,忽然听到花嗅香半句话,脸上未语先红:“爹爹,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花嗅香哈哈一笑:“爹爹只顾夸你,哪敢说坏话?你不是总说近来闲得无聊,我特意给你找些事做,去帮梳姨处理一些事务,你可愿意?”
花想容先是愕然,随即体会到父亲对自己一番呵护之情,面现喜色,对着水柔梳道个万福:“梳姨是容儿一直心羡的人物,无论学识、谈吐都是天下少有,更能独当一面,不让须眉。若能跟着您学些事理,容儿求之不得呢。”
水柔梳立时明白了花嗅香的一片苦心:花想容钟情林青之事虽从未表明过,但鸣佩峰上人人皆知。她是个含敛于怀的女子,口中虽不说,内心却是干徊百绕。这几年虽依然清宁雅致,秀美出尘,但眉眼里却不时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愁,眼见容颜渐消,既替她无奈又令人心生惋惜。中意她的青年男子虽不少,但皆自问难比暗器王之风采,唯有知难而退,即便偶有提亲者亦都被婉拒。久而久之,花想容早过了出嫁的年纪,却依然待字闺中,若能给她找些事情做,倒也不失一种解脱的办法。何况她并非温柔乡的人,调查起来也无需太多避忌,确实是上佳人选。
水柔梳念及自身,亦是心下暗叹,拉过花想容的手,轻轻笑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就怕花三哥不肯放他的宝贝女儿,这才迟迟不敢开口要人。不瞒诸位,这些年我这乡主委实做得辛苦,限于能力,也就是尽量维持,不求有功,唯求少生是非,确也愧对祖业。若是容姑娘能来助我,让我也似花三哥般过几天逍遥的日子,当是最好不过。”
花想容道:“不知是做何事情?就怕我笨手笨脚,弄巧成拙反被人取笑。”
水柔梳有意无意望一眼阿义,不愿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含混道:“既然这样,容儿明日就先来温柔乡熟悉一下,我再慢慢给你解说详情。”
花嗅香忽故意一板脸孔:“咱们可提前说好,容儿只是帮四妹做这件事情,若你将她收入温柔乡,我可不依。”
水柔梳抿嘴一笑:“花三哥多虑了,就算我有此心,只怕容儿也舍不得她那个风流倜傥、闻香天下的老爹……”
众人一齐大笑。
花嗅香道:“此事可喜可贺,许少侠好歹来了一趟,便由我做东,在翩跹楼用过餐后再走吧。”‘
当下花想容亲自下厨,在翩跹楼中用餐,虽菜肴不多,却是精细别致,口味鲜美,令人拍案叫绝。
散席后,水柔清唯恐迟则生变,忙不迭地给许惊弦打眼色,催他早些离开。水柔梳略犹豫一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递给许惊弦:“我听说何公子在京师中伏,受了重伤,这里是几枚丹药,治疗内外伤俱有奇效,还要麻烦许少侠替我转交给他。”
许惊弦郑重接过:“水乡主放心,晚辈必不辱使命。”
之后许惊弦告别花嗅香等人,与水柔清、阿义踏上归路。此际赶去京师于事无补,裂空帮在京师布下许多眼线,梅影峰上应该有更详细的消息。
水柔清只怕被景成像等人追回去,一路担心.直到走出鸣佩峰,方才暗舒一口气,拍拍胸口:“好险好险,差点出不来了。”霎时便如出了囚笼的鸟儿般,重又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许惊弦打趣道:“看你的模样就像劫后余生般。你与水乡主果了那么久,为何不说清楚,还险些被她强留下来?”
水柔清一吐舌头:“我什么都来不及和她说,却先被她问了好多问题。”
“问你什么?”
“无非就是这些日子到了什么地方去,见过了谁……嘻嘻,她的问题虽杂乱无章,却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哦,说来听听。”
“堂姐似乎挺喜欢何公子呢。”
“啊!”许惊弦吃了一惊,“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水柔清振振有词,“你们这些男人,一听到‘喜欢’两个字就会胡思乱想。对我们女孩子来说,就像喜欢一首诗,一幅画甚至就是某一刻突然说的一句话,又不会就此嫁给了他。唔,也许堂姐对何公子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吧。当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后,就连忙去见景大叔,然后就和我一起来找你了。”
“找景大叔又为何事?”
水柔清用指尖戳戳许惊弦的脑袋,笑骂道:“你这个笨蛋。景大叔医道精深,当然是找他求些良药啊。你当那些丹药是温柔乡的么?嘻嘻,我倒很想知道那包丹药里有没有什么书信……”
许惊弦这才醒悟过来,回想方才水柔梳给他丹药时的神情,果然是有些微不自然,原来高贵矜傲如温柔乡主,也同样有着常人一般的七情六欲。 水柔清亦是托着腮发呆,喃喃道:“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何公子喜欢的人是宫大哥。要依我来说呢,当然是向着堂姐,可是看着何公子与宫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却也觉得他们很般配,着实头疼啊……”
许惊弦失笑道:“你就别替他们操心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水柔清瞪他一眼:“想我自己什么?哼,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多开心,才不要喜欢谁。嘻嘻,阿义你说是不是啊?”
阿义却只是傻笑不停,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她的话。
许惊弦一言出口,亦觉不自在,讪讪一笑,不再多言。回想起当年在京师郊外的树林中,水柔梳与何其狂第一次相见时,似就对其颇有好感。按说两人一个是名动天下的京师四公子,另一个却是江湖人口中最神秘的温柔乡主,彼此亦算良配。奈何凌霄公子就在同一天见到了疯狂的泼墨王笔下所绘宫涤尘跳离魂舞的画像,自此心有所属,再无旁骛……不由暗自感叹“情”之一字,原是要与“缘”相辅而成,半分勉强不得,差之毫厘,便将错过终生。
无论是林青与花想容,水柔梳与何其狂,俱都如此。许惊弦忽然心头微微一震,他与叶莺之间,经飞泉崖一战之后,是否就从此错过?而他与水柔清从儿时相遇直到如今,是否又可以从容地把这缘分继续下去呢?
三人快马加鞭,直往梅影峰而去。这一日行至大道途中,许惊弦心里忽生出一种隐隐的不安,却说不清楚是何原因。他蓦然勒马四顾,周围并无异状,那种感觉亦瞬间敖去。
水柔情奇道:“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许惊弦见她与阿义并无感应,还只道是自己的错觉,一笑作罢。
重新上路不久,那种诡异的感觉再度涌上,一旦留意,则荡之无存。许惊弦料知已被人盯住,他只怕水柔清声张起来打草惊蛇,所以有意假做不知,暗中察探周围,只见人来人往,却无可疑者。
这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情况,对方眼神犀利,又能够预判自己的觉察而及时隐去目光,当是一位武学高手;但若是真正的高手,只需藏身于人群中,本难引起自己的感应,除非暗伏杀气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何况他们一路快马飞驰,沿途却未见到一直跟随的陌生人,实猜不透对方是如何跟踪的。
但他们彼此间,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时断时续的监视过了大半日方才消失,余下两日亦无任何变故。这个精于隐伏的追踪高手就像与许惊弦玩了一场测试反应的游戏,丝毫不解其目的何在。他唯有压住满腹疑惑,暗自戒备。
这一日错过了宿头,眼看见天色将晚,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点虽不大,却是寒凉刺骨,好不容易寻到一间山神小庙,连忙进去遮蔽。
小庙年久失修,但见土地老儿的泥身衰败,角落里蛛网尘结,四下里除了沥沥雨响,一片静寂无声,似乎连鼠虫都不曾光顾。三人本以为是无人的破落神庙,却不料才入内堂,俱都是一怔,只见那堂中竟赫然坐着一人。
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面容普通,身材瘦弱,‘混在人群中毫不出奇。若说有何与众不同处,那就是他身着一件淡青色长袍,在这隆冬时节竟似丝毫不觉寒冷。他盘坐于地,望见许惊弦等三人,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朗声道:“许帮主大驾光临,足令蓬筚生辉。”说话间双手齐扬,如同应和着他的言语,刹那间四周烛光齐亮,将小庙照得纤毫毕现。
更令人惊讶莫名的是,那年轻人面前的地上被纵横画了十九道,竟是一张围棋盘,棋盘上黑白子互相缠绕,已至中局。而在他身边摆放着一黑一白两块大石。皆是重达百斤,黑石漆若浓墨,白石素洁如棉,竟不现一点杂色,显见皆非凡品,更不会是这破落小庙中所遗留。不知他辛辛苦苦搬来此地是做何用处?
水柔清吓了一跳,叫一声壮胆:“你是什么人,为何鬼鬼祟祟地在这里?”
年轻人一笑:“在下好端端在此冥想棋局,何来鬼鬼祟祟一说?倒是你三人突然闯来,扰了我的思路,原是应该我责怪水姑娘才对。”
许惊弦昕他前几句倒还合情合理,最后一句奇峰突起,竟然叫破了水柔清之姓氏,何况那烛火齐亮的把戏必是他早就安排好,或是手中扣了细微暗器,或是引动什么机关,当是有备而来。许惊弦不由哈哈一笑:“我们三人原是错过宿头来此处避雨,却不曾想做了不速之客,对兄台多有打扰,不知者不罪,还望兄台见谅,这便告辞!”他其实心中亦满是好奇,但料知这年轻人等候于此必有所图,索性以退为进,静等对方先出招。
年轻人果然未料到许惊弦的反应,长身而起,急喝一声:“且慢。我好不容易诱你来此,难道你就一走了之……”说到此处,蓦然醒悟,急急住口,一声冷哼。
许惊弦肚中暗笑,面上却故作惊讶:“奇哉怪也。原来以为萍水相逢,想不到竟然是兄台诱我来此,小弟却是不明白了。”他见那年轻人如此沉不住气,不似有城府极深暗藏阴谋诡计的模样,反倒对他有了一些好感。
年轻人嘿嘿一笑:“我听他说许帮主机敏过人,原本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许惊弦心中一动,暗忖不知这个“他”是何人,究竟是男是女。不过明知对方故意卖个关子,岂肯上他的当,口中却淡淡道:“都是些江湖上的道听途说,原是作不得数。兄台若无其他事,这便请了。”
年轻人无奈摊手一叹:“那人原说十分了解许帮主,我今日却知他着实镨了,许帮主装浑卖傻的功力才更是登峰造极。”
“嘿嘿,彼此彼此。兄台最好明示来意,小弟可没空与你猜谜。”
水柔清总算看出些名堂来,见他二人像孩子般互斗心机,不由捂嘴偷笑,乐得静观好戏。
唯有阿义不明所以,好奇地望来望去,不解这两人为何看似言谈甚欢,偏偏却又有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
年轻人紧盯许惊弦,脸色一寒,缓缓道:“久闻许帮主博采众长,武功高强,又兼修各项艺业,我此次见你别无所想,唯愿试试你的本领。”他原本看起来颇为赢弱,如一介文士,但这句话却是夹杂着内力说出,震得小庙嗡嗡作响。烛光映照下,但见他面沉如水,身影在庙壁上不停晃动,恍有择势出击的高手之态,额间那道剑眉下的一双虎目闪动着奇幻般的光彩,令原本平凡的脸孔也乍然生动起来。
一触到年轻人那道目光,许惊弦立生感应,却依然是毫不介怀的样子,大笑道:“三日前你就窥伺左右,今日又提前判断好了我们行进的路线,处心积虑地在这小庙中等候,就只是为了试试我的功夫么?”
水柔清忍不住喝道:“怪不得今日这一路上几家住店全都客满,原来是你搞的鬼。”
年轻人得意一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我只是提前给了店家几锭银子,又偷偷告诉他们你们三人其实是江洋大盗,若是住进来保不准会惹下什么麻烦。还不止于此,我还要计算出你们打尖用餐的时间、道路行人拥堵的状况、马匹在雨天行进的速度,以及发生各种意外耽搁行程,这才提前在这间小庙里布置好一切,静等你们的到来……”听他的口气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是一种炫耀。
水柔清咂咂舌头,语出关切道:“想必你还有其他帮手吧,不然跑来跑去岂不是累坏了?”
年轻人傲然道:“我每次行动都是独自一人,何用帮手?”
水柔清冷笑:“许帮主,懒得与他哕唆,反正他就一个人,我们干脆联手做了他。”
年轻人见水柔清变脸如此之快,一时愕然,却分明未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喃喃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嘿嘿,你想知道,我偏不说。”
“那你憋在肚子里吧,本姑娘才没心思知道你的坏主意……”
许惊弦暗觉好笑,想不到水柔清竟也学会了在真真假假的言语之间,冷不丁地套出对方虚实。不过这位年轻人计划确是缜密,就连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雨也考虑在内,如此大费周折只为与自己比试高低,倒也真是匪夷所思。最奇怪的是他明明是个智慧高绝之人,却又偏偏显得毫无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孩子气十足,透着一份质朴,令人纵然明知他是对手,亦难以生出敌意来。也正因如此,才激出水柔清古灵精怪的天性,扬言要“联手做了他”,其实不过是随口捉弄他罢了。
若论斗嘴,年轻人自然不是水柔清的敌手,索性掉转枪头:“我知许帮主急于赶回裂空帮,何不节省时间,早些与我一较高下。”
许惊弦笑道:“小弟与兄台无冤无仇,连你尊姓大名都不知道,又何苦一战?”
“我只是想试试你的功夫,又不与你交朋友,何必通名道姓?”
水柔清插嘴道:“好个如意算盘。你若侥幸赢了一招半式,势必会在江湖上大肆宣扬如何胜过了许帮主,而输了自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从此半句也不提……”
年轻人怒道:“女流之见,我不屑与你解释。”
“瞧瞧,被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吧。”
许惊弦灵机一动,亦用上了激将法,叹道:“三日前惊鸿一现,小弟就一直等待着兄台的出现,原以为你必有过人之处,会给我些惊喜,却不料也如那些争名逐利的俗人一样,只是想试试我的功夫。”
年轻人听许惊弦言语中隐含不屑之意,涨红了脸:“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名利,而就是想替大师兄出一口气,今日一战,无论你输得多惨,我也都不会在江湖上宣扬。”
水柔清忍不住刮刮脸:“胡吹大气,还没有动手,你就知道自己一定得胜?许帮主不要理他,这样狂妄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江湖上到处都是,若要逐个比试过来,岂不要累死?”
许惊弦淡然道:“我倒相信这位兄台非是狂妄,而是自信。却不知你的大师兄是谁?与我有何过节?”
年轻人被水柔清气得满嘴发苦,听许惊弦替自己说了句好话,心头暗自感激,正色道:“大师兄与你素未谋面,你也不必知道他是谁。你们之间却因为另一个人结下了梁子,迟早要有一场胜负。我自是看好大师兄,奈何他却对你十分推崇,我便心中不服,再加上受人所托,就来试试你……”
水柔清装腔作势地仰天长叹:“如此颠三倒四、夹缠不清,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年轻人心知一旦与她接上了话便再难脱身,故作不闻。
许惊弦亦是听得一派糊涂,笑道:“你不必再说了,江湖上的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今日不会与你动手,若是果有得罪你那大师兄的地方,叫他到梅影峰来吧。”
“啪”,年轻人将一物掷在地上:“许帮主可认得此物?”
许惊弦定睛望去,却是一本书册,扉页上写着四个大字——《铸兵神录》!
他陡然一惊,那是兵甲派的不传之秘,其中不但细细讲解了铸兵制甲之术,更是对每一种武器的特性均有极为精致细微的分析。要知天下兵器均是相生相克,如枪长斧短,刀厚剑薄,如何发挥一件武器的最佳功效便是《铸兵神录》的主旨,虽非武学秘笈,却对武功修习有着莫大的助益。何况铸造兵甲最讲究量材适性,其后还附有数页《神兽异器录》,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锻造兵器的各种材料的特性,包括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名玉精铁等等。可谓是江湖中的异书。
此书乃是当年义父许漠洋由兵甲派传人杜四处所得,其后传给自己。后来许漠洋被冯破天诓至媚云教,随即被宁徊风所害,此书亦下落不明,自己还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这本《铸兵神录》许惊弦自幼熟读于心,几可倒背如流,记得小时候顽皮,有一次无意间引火险些烧了书卷,却在那扉页的左下角处留下了一道印记,对照看来竟是真本无疑。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怎会落在这陌生的年轻人手里。饶是他镇定,亦按捺不住失声惊呼:“你是如何得到这本书的?”
年轻人见许惊弦神色惶急,嘿嘿一笑:“为了此次比试,我特意给许帮主备下几道试题,只要你胜得过我,不但将此书交给你,其来龙去脉亦尽数告知,不知你意下如何?”
许惊弦料知若不从其意,必不肯善罢甘休:“试题何在?”
年轻人一指地上的棋盘:“题目在此!不瞒几位,在下酷爱棋道,无事之时便自己与自己下棋解闷。此际局面胶着,正轮白棋下,方才你们闯入时正在苦苦思索下_步棋应该落点何处,还请许帮主能授我妙招!唔,为了公平起见,许帮主可任选黑白,然后与我下至终局分出胜负来。”
许惊弦一怔,凝神望去,眉头紧锁。
当年在“须闲号”上,因与水柔清赌气舟中争棋,许惊弦才从段成处学得象棋。他天分极高,虽习棋不久,却是进步神速。其后在鸣佩峰后山与愚大师同参棋道,悟出奕天诀,更是棋力飞涨,已达国手之境,所以后来才能在离望崖前的惊天一局中力挫简歌,替四大家族赢回行道大会一战。虽然如此,他亦因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景成像之子景慕道与水柔清的父亲莫敛锋就在此役中被迫自尽身亡。虽是他无心之失,却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伤痛回忆。
然而,围棋与象棋截然不同,变化多端,仅一个局部的变化就将引发数十步、甚至上百步的算路。许惊弦虽有自信面对天下任何象棋国手,但对围棋却仅知一些基本规则,勉强只能算入门,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面对这年轻人的难题,心中却已是凉了大半,唯有拼力一试。
水柔清帮言道:“不是说要打架么,怎么突然换成下棋了?”
年轻人振振有词:“我岂会学那些俗人只知摆刀弄枪,先有文比,再有武比。嘿嘿,文比的彩头就是这本《铸兵神录》,若是许帮主能过关,其后武比时还有更大的好处。”他挖空心思布置好一切,起初却根本不被许惊弦放在眼里,直到此刻方才占回上风,大是得意。
水柔清撇撇嘴:“这么简单的题目,何用许帮主出手,我恐怕就能胜过你。”她知许惊弦围棋棋力不济,自己上阵怕还有些机会。
年轻人笃定一笑:“你也莫要胡吹大气,若你能胜,我也一样认输。嘿嘿,普天之下,能胜我的人怕也没有几个。”方才与水柔清斗嘴被她说得几无还手之力,此际才有机会把“胡吹大气”四字原物奉还,畅快至极。
水柔清心头一冷,正如许惊弦方才所言,此人非是狂妄,而是有着绝对的自信。听他语气定是浸淫棋道多年,棋力高绝,所以才有这般自负,纵然自己上阵,怕也不是对手,唯有勉力一试。水柔清对着棋局思考良久,依稀看出黑棋的一记杀招,道:“我来执黑,你先下吧。”
“叮”的一声轻响,年轻人手臂轻挥,一指弹在身旁那白色的大石上,一物从那白石上跳出,‘随即落在棋盘上,正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原来那年轻人手指尖中有一枚类似扳指一样的器具,竟是就地取材,当即从那白石中挖出一枚碎块来当作棋子。
水柔清满面惊讶,此际方知年轻人将这两块黑白大石搬入小庙的作用,虽是借用器具,但他随手一弹,便能从大石中取得棋子,指力可谓强劲无比,若是这一记弹在人身上,岂非立刻就是一个窟窿?看那落入棋盘的石子虽是才从大石中取下之物,但其状浑圆,不现棱角,竟与棋子无异。所用的力道恰到好处,难怪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强烈的自信。
年轻人又递上另一枚扳指:“既是比试,自当公平,请水姑娘出招吧。”
水柔清自问无他那指力,本想求助于许惊弦,可眼角望见那白子在棋盘上的落处,不由又是一呆。这一子正处在要点上,此招一出形势忽又—变,不但封住了黑棋的杀招,并隐隐留有余后的手段,刚才的算路只得全然推翻重头研究,直算得头昏脑涨,亦没有看出最佳的着手。
忽听许惊弦一声长叹:“清儿不用想了,这一场文比,我认输。”
年轻人听许惊弦直接认输,登时眉飞色舞,哈哈大笑:“我原以为许帮主有通天彻地之能,想不到竟栽在我这小小棋局上。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水柔清见不得他那手舞足蹈的得意模样,恨恨道:“微末之技,就算你赢了,也不必如此得意忘形吧?”
年轻人辩道:“有道是棋如人生。枰中天地,别有机杼,虽不闻烽火硝烟,却犹胜两军对垒。那是谋略与智慧的较量,胜之自当欣然。嘿嘿,谅你不通棋道,给你说了也是无用。”
“你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地点是你选的,题目是你出的,占尽天时地利,赢了也不算本事。若我强拉着你去比试女工针钱,你可有半分胜算?嘿嘿,那是耐心与技巧的较量,谅你这等山野村夫,无法体会其中的妙处,给你说了也无用……”
年轻人被水柔清一阵抢白,脸上阵青阵红,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反驳,仔细思量一番,却是在理,喜悦之意荡然无存。转向许惊弦:“尚未落子,许帮主为何认输?”
许惊弦直言道:“棋枰之争,半分做不得假。凭我的微末棋力,想赢下此局难如登天。而水姑娘的武功势必又不能凿石为子,合两人之力出战已落下乘,何况兄台苦心设下棋局,定是势在必得,与其穷耗心智苦苦纠缠后被你击败,倒不如现在知难而退。”
“难道你就不想要那本《铸兵神录》了么?”
许惊弦想到斗千金一席话,肃然道:“此等神物,不但唯有缘人居之,还会自择明主,丝毫勉强不得。纵是巧取豪夺到手,却不能发挥其神妙之一二,又有何甩?”
年轻人怔了半晌,叹道:“许帮主以退为进,看似输了一场,却只是主动求败,意志上全不受打击,更是赢得了风度,可谓极高明的战略。”
许惊弦淡淡一笑:“小弟本事不济,不能领略棋中之妙,实为一憾。”
年轻人收起骄狂之态,正色一揖:“迫你以棋局相争,实是强人所难。许帮主胸怀坦荡,在下受教了。”
许惊弦见他现身伊始,本是咄咄逼人,处处想要占得上风,此刻虽赢了一场,却反似有了英雄相惜之意。虽是好胜心极强,却非蛮不讲理之人,当即实言相告:“那《铸兵神录》对小弟事关重大,实难放弃。兄台不妨继续出题,小弟试试能否在下一场中稍占先机,或能取回此书。”
水柔清对许惊弦的武功信心十足,却怕那年轻人又出奇招,再度激他:“文比之后自是武比,都是武林中人,也不需要什么花样,只要动手过招后高下立判。我就来做你们的仲裁吧。”
年轻人本是苦心殆虑设下数道难题,却都是与棋局息息相关,奈何遇上许惊弦这不通棋道之人,浑若俏眼摆给瞎子看,根本领略不出其中的巧妙,纵胜之也不光彩,又被水柔清一激,自然再也使不出来,沉吟道:“实不相瞒,武比颇多凶险,在下的武功重于搏杀,一旦放手出战,若不伤敌就会反挫自身,于谁有损皆是不妙……”
许惊弦见那年轻人精于棋道,又自承武功乃是搏杀一路,已隐隐猜出他的来历,亦不愿伤他,灵机一动:“既然如此,不如限定招数,小弟只守不攻,且看兄台能否伤得了我。”
水柔清与年轻人同声惊呼:“不行。”一人是关心许惊弦的安危,另一人却是不肯占此天大的便宜。
许惊弦笑道:“文比是兄台画下的道儿,武比就只好依我的规矩。不过若是小弟侥幸避过兄台的杀招,完好无损,就厚颜请你将那《铸兵神录》交还写我吧。”他虽瞧出年轻人武功当有过人之处,但自问凭着奕天诀法,不求胜唯取和,这样的比试看似自己吃了大亏,实则更为有利。
年轻人犹豫再三.决然道:“日后你与大师兄迟早要一决雌雄,我若是横加插手,反令他不快。那就如此吧:在下武功得于棋道,共有十二字诀法,我们就以十二招为限,但双方皆不许用上兵器与内力,仅以招法相较,纵然中了拳脚亦无大碍,如此可好?”
许惊弦见他虽然心高气傲,却也不失仁厚,承其好意,慨然应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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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翩跹楼主花嗅香与平西公子桑瞻宇能顺利父子相认吗?简歌会如何从中谋划呢?
水知寒投身将军府辅佐明将军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他真的出生自温柔乡吗?
许惊弦与神秘年轻人的武斗会如何分出高下,他能成功拿圊《铸兵神乘》吗?
精彩不容错过,敬请关注《今古传奇·武侠版》2015年3月的《山河·终结篇》卷十。